裴真觉得自己是个看客,却不想有人也在看着她。

    她有所感觉,回过头寻去,见着一旁椅子后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圆脸杏眼樱桃小嘴,瞧见她看过来并不意外,朝着她挑了挑眉,又向着韩烺身后扬了扬下巴,樱桃小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快去劝劝。”

    裴真接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去看韩烺。韩烺昂着头负着手,视线又下落在墙上的字画上,脸上尽是不屑。

    这个时候去劝?

    裴真在心里大大地道了声否。若是连她都不给韩烺面子,在座的谁还给韩烺面子呢?

    她回头看了那妇人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妇人终于诧异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又朝着她张开了那樱桃小嘴,“去呀,去呀!”

    裴真多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收回了目光,也没看到那樱桃小嘴的嘴角立时瞥了下去。

    房里的气氛说不出的尴尬,没人知道该怎么说一句什么,裴真小心瞧了韩烺一眼,见他脸上已现出了几分不耐,心里暗想恐怕他随时会扭头走人。

    就在这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你是谁?”

    房内气氛顿时一滞,十几双眼睛看了过来,裴真愣了一下,老太君在问她。这话该怎么回?照理说认亲自然有旁人提点,可现下气氛如此,裴真就不指望旁人了,她迅速地理了一番自己和老太君的关系,道:

    “老太君,我是您曾孙媳妇唐氏。”

    她说这话未觉不妥,可话说完却听见有人声音极小地嘀咕一句。练武之人比平常人耳聪目明,她听见了这一句,“江湖草莽,果然没规矩!”

    不知是谁说的,身后站着的人太多。

    裴真皱起了眉,她不晓得京城回长辈话还要行礼,然后再细声细气地道一声“曾孙媳妇唐氏请老太君安”。她自不想给唐沁抹黑,只她也不傻,这厅里或戏谑或嘲讽或高高在上的目光,已经告诉了她,即便“规矩”回话,钉在唐家身上的“江湖草莽”四个字,也不会落下。

    好在老太君没介意,只是盯着她瞧了又瞧,半垂着的眼睛弯了上去,点起头来,“好孩子,快生个胖小子!”

    屋中一静,立时有了笑声,终于回到了正常人家认亲该有的氛围。

    裴真一阵头皮发紧,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话,下意识抬头往韩烺处瞧去,不想竟同他眼神对了个正着。那双眼眸去了方才的傲慢嘲讽,投过来的目光带了抱歉,见此状况,裴真赶紧递去一个无妨的安慰眼神,又转过了头去,并没瞧见韩烺收回目光前,定定在她脸上多停留的一眼。

    老太君那处,又发问起来,这次瞧上了韩烺。

    “你是哪个?”

    裴真没忍住,呛了一下,房中的人一顿,也都笑了起来。约莫是气氛融洽多了,立时便有人道,“老太君,这是您曾孙烺哥儿啊!”

    然而老太君却更疑惑了,歪着脑袋打量韩烺,“烺哥儿是哪个?”

    显然,儿孙太多了,她老人家完全理不清了。

    她老人家疑惑地往韩烺脸上看来,看得韩烺脸上寒冰化去,探身喊了声老太君,刚要自报家门,一旁静坐多时的归宁侯韩瑞,朝着老太君侧过了身来,“祖母,这是小豆子。”

    小豆子?!

    裴真瞪大了眼,韩烺也回头看了韩瑞一眼,而韩瑞还是方才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老太君却一下恍然了,两只眼睛弯的似月亮,咯咯笑了起来,朝着韩烺招手,“小豆子,小豆子,快到曾祖母这来!”

    三请四邀前来收债、一言不合就摔脸子的锦衣卫指挥使小豆子,在他曾祖母热烈的招手中,嗓子发干地咳了一声,脸色终于也染上了几分不自然,他一边咳着,一边朝他曾祖母走去了,乖顺地像只兔子。

    裴真眼睛瞪得更大了。

    万万没想到,前来收租的大地主,竟丢盔弃甲了!

    老太君并没放过裴真,招手把她也叫到了身边来,一手拉着小豆子,一手拉着她,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咯咯笑着有说不出的满意,“好孩子,白头到老!”

    说完,颤着手把两人往中间一拽,径直将裴真的手塞进了韩烺手里,“快生一碗豆子!”

    老太君简直是活跃气氛的个中翘楚,厅里众人全军覆没,皆哈哈大笑,甚至忘了这位小豆子可是从不给他们半分脸面的老三韩烺。

    裴真被老太君将两人紧紧捏在一起,更被韩烺的大手紧紧裹住,那手心的热贴着皮肤传过。这次裴真没抬头看韩烺,眼观鼻鼻观心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倒是韩烺握住那昨日替他解衣的柔软细瘦的手,心跳快了一拍。

    好在有人不忘这是新人认亲。方才那位大堂兄赶忙凑着热闹上前,让二人给归宁侯爷敬茶。裴真闻言立时感到了韩烺手下的僵硬,她暗道“小豆子”又上了脾气,怕是又要出幺蛾子,不想身旁归宁侯风轻云淡地道:“身体不好就不必折腾了。”

    说得是唐沁。

    裴真心下一松,眼角瞥见韩烺虽一脸的不屑,可手下的僵硬却松了不少。裴真没他这般有恃无恐,归宁侯既然给了自己儿媳面子,做儿媳的没有不领情的道理。

    “多谢爹。”

    归宁侯意外地看了过来,就在裴真以为自己说错话的时候,归宁侯始终平静的脸上扬起了慈祥的笑,朝她点头。裴真还没恼清状况,一回头又撞见了韩烺投来的复杂目光。

    是不是不该叫“爹”?裴真反应了过来,赶忙又去追看韩烺的神色,却见他已经收回了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不会是不乐意了吧?

    裴真琢磨得脑门疼,眉眼官司这种东西,实在是人间最复杂的学问,裴真深觉心累......

    当爹的都发了话说不必折腾,其余一干韩家亲戚自然也都匆匆指认作罢。

    从大伯父到小姑子到大侄女,裴真费劲认了又认,记了又记,约莫理清楚了各自的关系。韩烺没有一个爹的兄弟姐妹,他爹归宁侯爷也没有。

    老太君膝下两个儿子,大儿子传下来两位老爷,也就是韩烺的大伯和三叔;二儿子只留下归宁侯爷一个人。韩家从老太君传下五代,老太君的儿子儿媳都没了,便由孙子侍奉。二房这一枝人丁不兴,上边又有长辈在,两房人尚算亲近,因而做了一起排辈,韩烺正经行三。

    她正暗暗数着韩烺一共有几个侄儿又有几个侄女的时候,有人插了句话进来,声音不大不小的。

    “三弟妹还没孝敬二叔针线呢!”

    裴真看过去,是樱桃小嘴。这位她记得,该称呼一句“大嫂”的,正是方才那位大堂兄的妻子。

    这话冷不丁冒出来,众人都停下来交谈,向裴真看了过来。

    新媳妇奉上针线,乃是题中应有之义。

    可是裴真没有,或者说唐沁没有,因为夏南朝她暗暗摇头。

    也是呢,唐沁一个鬼门关回来的人,若不是换上了她做替身上场,哪有这番认亲?

    然而韩家众人却不论那许多,一个个早就因着新媳妇省了全过程不满了,尤其是按着规矩嫁进韩家的女人们,现下看裴真的眼神,冰凉中带着嘲讽。

    裴真微微皱眉,一言不发,众人越发盯住了她,都能来认亲,有什么拿不起针线的大病?

    一旁韩烺的三婶娘看着,脸上似笑非笑,幽幽道:“二嫂子去的早,没有婆母在上总是......”

    然而话没说完,就被人哼笑一声打断了去。

    裴真抬头看到了韩烺的侧脸,那硬朗的线条伴着讥讽,她竟觉得全无半分违和。

    “三婶没了婆母在上,越发地想什么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