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耳闻目睹,对于孝庄和顺治母子之间的矛盾了各种矛盾中,尤以男女之情上边,这对皇家母子间的差异最为明显。

    陈旭日以一种少年人的坦诚和直率,引得顺治大起共鸣之意,有惊无险的赢得了他的肯,即取消赐婚,维持与金家的婚姻之约。

    然而这宗婚事能不能成,关键不在顺治,而在孝庄。

    懿旨既下,撇开陈家方面的反应,明面上,至少在别人看来,这是一份殊宠,一份皇家用以亲近示好的恩典。

    陈旭日在宫里长住,依礼是要往慈宁宫求见,当面谢恩的。

    第二天一早,陈旭日便携小德子去给孝庄请早安。

    特地挑了早膳刚过的时间,不与宫妃们请早安的时间冲撞。

    “……昨儿傍晚回的宫,天色将晚,就没有过来打扰太后休息。这会儿过来给太后请安……感谢太后对旭日的厚爱,下旨赐婚,只是旭日有几句心里话,想与太后说说。若有不当之处,尚请太后大人大量,不要与旭日计较。”

    孝庄手里挂了一串佛珠,一粒一粒捻动,“怎么,听你那意思,对哀家的赐婚不满意?”

    陈旭日眼观鼻鼻观心,垂道:“太后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孝庄眼睛盯着他。半晌后缓缓笑起来:“苏苿尔啊。你听听。这孩子说话多有趣。”

    苏苿尔笑笑道:“孩子嘛。不像大人心思重。每句话都要斟酌再三才肯说出来。纵是有些莽撞。也可以理解。”

    “这话说地在理儿。哀家喜欢说真话地孩子。虚假地那套就免了。说吧。”

    陈旭日抬起头。迎上孝庄波澜不起带着探究意味地眼神。“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这是启蒙时。父亲怪我顽劣。不堪教化。专门写了大字。贴到案头让我日日诵读。”

    他唇角上翘。露出一点带了羞涩地笑容道:“小时候不懂事。母亲哄我说。只有好好读书。将来才能做个有用地人。娶一位漂亮地妻子为伴。我呢。每每看到那句书中自有颜如玉。以为只要我用心读书。将来一定会有一位女孩儿肯陪我一起晨昏诵读……渐渐晓事了。才明晰其中真意。但是有一个愿望。却是自此以后就在心里生根了。”

    他用一种果敢地、兼带了点孩童式地希冀地语气道:“我喜欢地女孩儿。是那种读了很多书。可以和我唱和应答。和我一起谈经论诗。挥墨做画。博学多才地女孩子。金家小姐才名美名在外。我有幸与她订得亲事。深以为豪。所以。恳请太后收回成命。旭日早与金家有婚姻之约。请太后不要让我做个失信之人!”

    当今之世,“女子无才便是德”之风气大行其道。似金真儿这般自幼读书习文地女孩子不多,满人中尤其是凤毛麟角,几乎就是没有。满人的男孩子皆以骑射为能事,怠于读书,何况女孩子。

    是以陈旭日这话一说,孝庄眉头微皱,便露出三分不喜之色。

    这话听着甚是耳熟,当年静妃初进宫,因其不通文墨,没有读过书,一贯为顺治诟病,且把这个当做帝后不谐的重要借口,待日后得儿子偏宠的董鄂妃,偏偏又是一位书画皆能的人物……现下再听这般言辞,孝庄实在喜欢不起来。

    “陈旭日,指婚的懿旨已下,朝中上下无人不知。你不想做个失信之人,难道想让哀家做个失信之人?”

    “太后赐婚,是为恩宠,旭日感激。但是,父母已经为旭日先行订下亲事,倘若我困于皇命,毁弃前约,天下人都将笑我攀龙附凤,贪图富贵荣华。如此,他日旭日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为皇上尽忠办差?”

    “能坚持已见是好事,却不可过于固执,否则便流于偏执,反为不美。”

    孝庄站起身,缓缓往堂前行去。后边苏苿尔做个手势,示意陈旭日跟到后面。

    “旭日啊,你看哀家这几盆花长的好看吗?”

    陈旭日对花草了解不多,最常见的月季花认识,菊花认识,长在树上的梅花开在早春的迎春花认识,其余万紫千红,就只会看,而不闻其名。

    慈宁宫前堂做了个简易花架,上面摆着数盆绿色植物,有一半正开地紫嫣红,有一半许是不当时令,只见叶不见花。

    要说起来,此前数代的皇宫布局如何,陈旭日不得而知,只知道这座紫禁城里边,只御花园里花草树木较多,其余地方少见绿色,以防刺客潜入借势藏身。

    宫妃们时间多,女人们一般也爱摆弄个花花草草,多半的宫妃都喜欢在自己住的地方,养上几盆花,每日里精心养护,倒也是

    地法子。

    孝庄不爱女红,对花草倒是颇有兴趣。慈宁宫的这些盆花花草草,陈旭日虽不识得,想来也都是有些来头地名贵植物。

    “听贵妃娘娘说起过,太后很会伺弄花草,养出来的花儿又漂亮又精神。上个月贵妃娘娘得了一盆,捧回去喜欢的不得了,前几日还叹息,怪自个儿笨,好好的一盆花,在承乾宫就不如在太后这边开的好看。旭日从前过来,无事不敢四处乱瞧,这会儿亲眼看了,才知道贵妃娘娘说的确是大实话。这些花好看地紧。”

    “花到了季节就会盛开,要让它们开的好看,就得在修剪上下工夫,放任它们胡乱生长可不成。”

    孝庄操起放在一旁地剪刀,喀嚓喀嚓几下,将边角的枝叶利索地剪下来,手扶着一朵长势良好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左右看了看,又是喀嚓一声剪断,“旭日啊,你知道哀家为什么要剪下这朵花吗?”

    那朵被剪下来地花在孝庄手指间轻搓摆弄,陈旭日看看那盆花,以它地长势和位置看,根本就不需要被剪除,而且,如果真的要被剪除,孝庄也不必等到这会儿开都开了才下手。他心里一动,嘴里却不轻不重道:“花养来是让人看的,有的花留在花枝上,有的剪下来放到花瓶里,都是为了让养花的人看着有个好心情。”

    孝庄转脸盯着他看,半晌后点点头,“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不过哀家剪下这朵花,不是为着摆在花瓶里好看。这花呀,离开了泥土,再好看也有限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枯萎凋落。不过哀家还是得给它剪除,因为呀——”

    她用手扶了扶盆里另一朵花,“哀家不能让它影响了这朵花地美丽。你看看,这朵花漂亮吧?开的又大又好,哀家喜欢。这盆里有这一朵就够了,多了看着乱。边上那么多种花呢,孤单不了它。嗯,哪盆好呢……”孝庄打量片刻,搁旁边移了一盆花过来,里面亭亭玉立着另一种不同色的重掰的小孩巴掌大的一朵花,脸上露出笑模样,“看看,这样摆一块,是不是更好看了?”

    陈旭日默然片刻,“旭日愚笨,私以为这般搭配,各有各的美丽。”

    孝庄没有看他,兀自仔细打量自己的搭配,手里边把刚剪下的那朵花的花掰揉搓几下,弃到盛放枯枝烂叶的托盘里,“尚善家地姑娘,哀家替你相看过了,是个好姑娘,不比金家小姐稍差。”

    她把剪刀放回去,接过苏苿尔奉上的帕子净手,“你和金家小姐的事情,哀家也听说了。这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以后别再想了。等过了年……你是去年点地庶吉士,今年、明年,嗯,再有一年多点,赶后年就能出仕了。到时候啊,哀家挑个合适的好日子,给你风风光光办场热热闹闹地婚事。”

    “太后……”

    “这事就由哀家做主了。”孝庄摆了摆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面色已然板了起来,“皇上前朝事忙,多少军国大事等着他决断,一些个人的私事,自个儿要懂得掂量着做,不要去打扰皇上。皇上的性子急,有些事情犟起来,后果你也看到了,让哀家操了不少心。你年纪小,到底也不是寻常孩子,哀家和皇上都很器重你,对你寄望甚深,你务必要牢记这点……好了,你退下吧,哀家有些累了。”

    陈旭日望着前面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女人的后背,脊背挺的笔直。

    低头看看脚下,他们只有三步大小地距离,这三步的距离,却像是一道不可逾越地鸿沟。三步外的那个女人,随意挥了挥手,就打算把自己地终身大事,一锤定音。

    苏苿尔拽了拽他的衣袖,用口型无声道:“走吧……”

    苏苿尔把他送出门,就见这个少年略顿了顿,突然低声道:“人不是花!”

    花朵只开一季,过了季节就会凋零,或是枯萎于他人之手,而人错过了季节,却还能在下一次因缘际会时,比肩而立。

    没有人真地强大到可以完全主宰别人的意志,皇太后也不能,除非被主宰的人,自己跪了下去,再也不想起来,从最初的被迫,到后来心甘情愿跪着做人。

    陈旭日没有回头,大踏步走出慈宁宫……

    苏苿尔怔怔出了会儿神,不期然想到前两天来慈宁宫的两位小姐——

    “太后,这门亲事……”

    “哀家旨意既出,断无收回的道理。”孝庄重新拾起佛珠轻捻,眼睛微闭:“陈旭日不是个糊涂的,知道凡事该适可而止。”

    “皇上那边……金真儿毕竟是皇贵妃的表妹……”

    “董妃现在是个大忙人,她还要操心堂妹和弟弟的婚事,表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