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份的南苑,风景是一年不似盛夏时清颜色变得斑斓多彩。

    秋高气爽,正是狩猎最佳时节。

    孝庄带着皇后等一行人,轻车简从,前来参与即将到来的狩猎活动。

    顺治亲自带人把她迎进行宫。一个夏天的分离,关于帝后母子间的失和,明白人心里门清,但在人前,这对皇家母子表现的母慈子孝,笑盈盈好一副合家欢。

    安置妥当后,董鄂妃和孔四贞陪侍两旁。

    一别三月,董鄂妃行叩大礼,向孝庄请罪,自责皇太后在宫中养病,自己未能随侍床前,克尽孝道……

    孝庄面上淡淡的,喜怒不显。扫过来的眼神,倒是让过来给他行礼的陈旭日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唔,那眼神看着不怒而威,用来吓唬人尽够了。

    再有一个来月,就满一周岁的小太子隆兴,也由保姆带着来给皇祖母请安。小小的太子,扶着别的手,已经可以稳稳的站立。

    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瞅来瞅去,眼波单纯而讨喜,看见谁都笑嘻嘻送上一张灿烂的笑脸。看见母亲长时间跪在地上不动,很是不解的偏着头,嘴巴蠕动着,就要张嘴叫。

    陈旭日眼疾手快,先保姆一步捏捏他的小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然后往孝庄的方向努努嘴,用口型示意他过去。

    这一套大概地路数。提前都与小太子再三叮嘱过。

    亏得隆兴是个讨人疼地小家伙。临场挥地非常好。他放开保姆地手。踩着又快不急且不稳地小步子。跌跌撞撞冲着孝庄地方向去了。咯咯笑着扑进她怀里。仰起头。甜甜地叫道:“奶、奶。奶、奶——”

    本来该叫“皇奶奶”。他还不出“皇”这个音。就是这两个字。也是身边侍候地人教了无数遍才教会地。叫起来拖音拉嗓地。前一字音。后一个字音重。两个字中间还必须得停顿一下才成。

    孝庄绷着脸。低头看看不怕生地小家伙。小家伙长地好。宫里边地孩子。数他最漂亮。孝庄虽是喜欢三阿哥玄~。这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单从长相上来说。四阿哥强过他甚多。

    没有人会拒绝一个孩子地善意。再如何不喜欢他地生母。到底也是与自己有血缘之亲地亲孙子。孝庄伸手把他抱进自己怀里。手指从他细腻嫩滑地小脸上抚过。“好孩子。皇阿奶地好孙儿。一个夏天不见。有没有想皇阿奶呀?瞧瞧。这小嘴巧地。都会叫人了。”

    苏苿尔帮着整整隆兴的小衣服,笑着道:“太后,太子爷可真像个大孩子了,您看,他不但会喊人了,还会走路了呢。”

    孝庄摸摸他软绵绵的小手,脸上不禁露出些笑模样。不满周岁地孩子,会走路,也会喊人了,的确是个聪明孩子。

    心里一松快,对孩子的妈也不再绷着一张脸,淡淡的命她起身道:“董妃,这些日子,你侍候太子和皇帝,肩负重责,哀家省得,你也辛苦了,站起来说话吧。”

    董鄂妃起身后,才轮到陈旭日等人行礼。拜完了太后,又拜见孝惠皇后,以及另外随凤驾幸南苑的贵人。

    孝庄这回带在身边的人不多,除了孝惠皇后,也只带了另一位蒙古后妃过来。却不是孝惠皇后的妹妹淑惠妃,而是性子更为和顺一些的端顺妃。

    行礼,说话,赐宴。

    直到下半晌,宴罢后,众人告退,孝庄才得了清静。

    她心里有事,哪里歇得下身子,立刻命命人传静妃来见。

    此时静妃被顺治下令禁足,是以没去参拜孝庄。不过她多年不在这种场合中出现,倒也没有人觉得奇怪。

    相比顺治,静妃对这位嫡亲姑母的怨恨更多一些。

    面对孝庄冷下脸来的质问,她平静地仰头道:“我做了什么?尊贵的皇太后,您想知道什么?这世道真是奇怪,王公亲贵福晋们那里,私底下乱七八糟的事多了去了,真正做出了事的人,倒没有人追究,合着就盯着我来使劲?我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们爱新觉罗家族……”

    她为自己争取自由:“您已经听说过了吧?我想回到草原,我要回去!”

    她话里的意有所指,使得孝庄脸上愈蒙上一层寒霜,“嫁到皇家,得到宠爱是幸运,得不到宠爱,是你的命,没有公不公平这一说。静妃,你要明白自个儿的身份,你要知道你自己是谁。想回草原?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不可能!趁早给我打消这些不切实际的荒唐念想,往后消停些过日子,只要你不惹事,没有人会故意来为难你。”

    静妃不服气的扬高下巴,眼睛里好像有炽烈地火在燃烧,她咬了咬牙,忽然道:“如果海兰珠姑姑还活着

    海兰珠姑姑做了皇太后,她一定会很疼我,她一定”

    ……

    秋天的晚上,夜凉如水,南苑这边比之城里边更要凉上三分。

    下半晌,姑侄两人暴了一阵激烈的争吵。

    孝庄提前清场,苏苿尔也退到屋外边,只模模糊糊听到她们俩个争到高声处的几句话。

    许是气着了,到了晚间,孝庄只少少用了一点东西。四贞公主和皇贵妃过来陪伴,一率推了去,就连皇后要过来都让苏苿尔挡了不见。

    苏苿尔不放心,亲自去厨下做了软儒可口的粥汤。用托盘装着拿过来时,孝庄地屋子已经熄了灯,“太后已经歇了?”

    门外边侍候的宫人小声告之:“太后让奴婢们退下,说是要歇了,可是没让奴婢们侍候宽衣。”

    苏苿尔把托盘交给他们,嘱咐送到厨房,小心温起来,以备夜里太后饿时取用。

    侧耳听听,屋里静悄悄,没有一点动静。苏苿尔在院子里半晌,又回到自个儿屋里坐了一会儿,左思右想,终究放心不下。

    蹑手蹑脚,悄悄开门,往里边瞅。眼睛适应了黑暗,就看到一个黑影,端端正正坐在桌子旁边。

    太后哪里就能歇下了?苏苿尔心下叹息。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先是年初皇帝想册立皇贵妃为后,废了孝惠皇后,惹得太后十分伤神,然后便是册立太子,在太后跟前大雷霆。太后在关外生活多年,最是受不得这京里边地酷暑,每到入夏时节,必是要出宫避暑,今年却在宫里边,生生挨了一夏。再然后皇帝在南苑下了一系列旨意,桩桩都让太后伤神,既要体谅儿子的立场,又要体谅宗亲地立场,既伤心儿子不争气,误了祖宗几代打下的大好江山,又费心想把这事给圆合起来,消除满臣对皇帝地不满之心……

    想不到,静妃还有这一出。

    苏苿尔暗暗摇头:别人看来,皇太后好似有多么坚强,多么能干,只有她这个贴身伺候的才最明白,她有多不容易,有多寂寞,有多难。

    放轻脚步,跨过门槛,小声劝道:“太后,夜深了,今儿一天又是赶路,又是上上下下见人,说了许多话,您也累了。让苏苿尔侍候您歇了吧,有什么事,睡一觉起来再想也不迟。”

    孝庄吐出口气,有些疲累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不急,这会儿躺下也睡不着。苏苿尔,陪我到外边走走吧。”

    “太后——”

    “走吧。”孝庄站起身,黑影摇晃着,开始移动。苏苿尔急忙上前两步,用手搀扶,一边提醒她小心脚下。

    天边,新月如钩。一主一仆两个女人在清冷的月色下散步,四周万籁俱寂。

    “太后,咱坐会儿?”

    孝庄没有反对,摸索着坐到廊前的台阶上,苏苿尔还待反对:“台阶凉,这会儿秋天了……”孝庄拍拍身旁的位置道:“没那么麻烦,坐吧,到这儿坐。”

    苏苿尔挨着她坐下,孝庄抬头看着天空,半晌悠悠道:“苏苿尔,我身边到了这会儿,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陪着我说说心里话了。儿子怨我,侄女怨我,哥哥嘴上不说,我知道他心里是怨我的……太宗生前,把姐姐疼到心坎里,心里就只装了姐姐一个……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太后,您还在想静妃娘娘的话?她就是一时口快,没别的意思,您别放在心上……”

    孝庄摇头,叹息道:“今晚不知道为什么,从前的那些事儿,老在眼前晃……”

    她嫁给皇太极,是成婚十二年没有生育的姑妈做的主,是为了替她完成生儿子的任务。十三岁时,她就被殷殷叮嘱:她的任务就是生儿子,生下有满蒙共同血统的皇子。

    然而上天却不曾眷顾过她,忍耐不住的科尔沁又将一位公主嫁过来,她的亲姐姐,海兰珠。

    姐姐虽非青春少女,但她入宫后却赢得了皇太极的格外喜爱。成婚的第二年,当后宫定制的时候,她尚未生下一男半女,就已经高居后宫次席。转过年来,她一举得男,那个孩子是皇太极称帝后诞生的第一个儿子,他是真正的皇帝长子。为了他的诞生,皇太极颁布了大清国有史以来的第一道大赦令,这与明王朝嫡后生太子的待遇一样,外藩王公们纷纷来贺。

    半年后自己也生下了一个儿子,时间上迟了姐姐一步,更没有得到皇太极的喜爱……

    孝庄回往事,心里思绪剧烈翻腾,终于自言自语般说出心里压抑已久的一句话:“你说,这董鄂妃,像不像宸妃?”

    苏苿尔噤声。

    孝庄又道:“哀家比不上宸妃?”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苏苿尔却觉得有点冷似的,不自觉缩了缩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