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东鸿遣人把想回家的五个孩子扶出,安排人手把他们送回去,再调换五个人回来。

    这点子事实在当不得一个难字。一来一往虽费些周折,他只打包票说肯定会在当天解决,最迟会在入夜前把这事做得妥当。

    他自去办事不提。屋里,陈旭日坐下来,自报家门,说自己是给吴增把脉的大夫之子。在他有意引导下,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吴增比陈旭日年长两岁,祖父前朝时中过举,在吴增的父亲这辈也算是读了一肚子诗书。

    如今这世道,底层老百姓讨生活颇为艰难。吴父身无长才,偶尔替人写写家书,或是画几笔简单的山水鱼鸟的纸画,赚些微利养家糊口。他于书画一道上既没有天赋,又抹不开面漫天吹嘘侃价,就寻不来肯掏钱的大主顾光顾,日子过的甚是艰难。

    吴增从小跟着父亲识文断字。因家中只得了这一根独苗,吴父没有读书人的才气,倒把那迂腐的清酸气学了个十足。便是日子再难,也不肯把儿子送去富贵人家做小厮,只留在家帮着给自己打打下手。

    这次打短工的机会,还是吴增自己的主意,态度坚决的要求参加。吴父拗不过儿子,寻思着只是旬日时间,让他有些历练不是坏事。十二岁的少年郎,说话间就该说亲了,老笼在跟前不是过处,以后要顶起门户过日子的。

    贫家儿女,俱是打小帮衬着家里做些营生,不是带扯弟妹、做些针凿活计,便是打扫洗涮、跑前跑后只不得闲儿。没有闲暇也挪不出闲钱来用做读书学字上。

    这批人共三十个少年男女中,些许认得几个大字的,统共也找不出三五人。吴增学问却是远远在其余人之上,单是说话看事,头脑清楚口齿便利上,就不是别人能比的。

    陈旭日喜欢有主见的少年。

    除去那些一生为了温饱和生存而苦苦挣扎的人外,他以为快意人生是第一等的活法。兴之所至,追风揽月,泛舟大海,足迹遍及五湖四海,不因世俗种种而人为桎梏自己的性子。其次便是有主意、勇于坚持自己的主意,并且遇事能冷静分析后做出自己的判断、不吝于冒点风险的人。这样的人往往能执着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虽不免起起落落人生多波折,但大抵比普通人活的精彩。最次的便是唯唯喏喏,一味以世俗礼法严格要求自己,务必不能行差止错以授人口实的活法。世事往往是想求全而不得全,最后不过落得一个身心疲惫罢了。

    然而人在世间行走,常常伴随诸多牵挂,便是他自己,也没办法肆意去追求真正想要的生活。早在水上被追回京师的那一天,陈旭日就推翻了自己原先对未来的规划。

    新的打算到现在也没有成形,只心里模模糊糊有那么一些想法,距离最后成形,还有赖于他对周边大环境和复杂的人与事进一点明晰。

    陈旭日不着急,十岁的年纪,他手里握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去完善自己对未来的打算。

    虽然眼下还不能最终确定自己要做些什么,想做些什么,和能做些什么。但是,他的确有心,在或许并不久远的未来,去做些什么。

    俗语说独木不成林、“一个好汉十个帮”。或许因为自己现下只是一个孩子,陈旭日非常注意留心与自己年龄相仿佛的少年。他希望能有机会认识一些人品不错、头脑冷静值得栽培的少年。这既是快适应环境融入社会的好方法,也可以结为良伴将来帮着自己做事。

    对他来说,出身是最不需要计较的东西。莫欺少年穷!现在和以后,因为环境关系,他势必有机会接触到更多有着显赫出身的青少年,所以这话既是自勉也适合用来勉励他人。比如吴增。

    深宫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顺治允他每月可以回家住一个晚上。

    区区一天一宿能抵什么用?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结识陌生人,更谈不上考察啦。

    是以这会儿,陈旭日心下一动,有了一个想法。“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吴增很感激他说情,没让自己跟那五个人一道被送走。留下他得麻烦大夫给开药、煎药,实比不上干脆调换一个人来的轻省。因此不加犹豫点头道:“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陈旭日指指外面,道:“你们一起处了几天,互相之间能说得上话。我想请你帮我跟外面那些人转达我的善意,这次需要大家做的事很简单,绝对不会给大家造成任何麻烦,更不存在危险……请你让他们停止那些荒唐的猜测。”

    陈旭日终于拿定主意,不打算再往后推迟时间,决定就在明天给这些人种牛痘。

    也没什么提前的准备工作要做,他看过牛群的出痘情况,明天收集痘液不成问题。

    外面凉风习习,阳光正好。陈旭日趴在窗口处看了半天,觉得这样的天闷在屋子里,放着屋外的好风景不闻不问,实在是一种奢侈的浪费。

    谢绝徐东鸿的陪伴,伙同小德子出门散步。

    小德子今年刚满十五岁,儿时净身入宫后就一直在禁宫里生活。现在还是沾了陈旭日的光,头一次走出重重宫房围绕的紫禁城。

    广袤的天地,对少年人有着天然的巨大吸引力。

    拣着地势平坦的路线信步而行,为着安全,着意避开草深林茂之处。

    远方传来马匹的嘶叫声。

    小德子指着前方道:“在这里骑马纵马驰骋一定特别痛快!”

    “是啊!可是――我不会骑马。”说到这个,陈旭日倒是想起件事――回北京的路上,费扬古说过要教他骑马呢。

    一时间他简直懊恼的想叹气了。

    真真气煞人也,刚刚回京就得奉命进宫,这往后每月只一天的出宫假日,哪里得暇去费扬古那里学骑马?眼前空放着大好机会不得用,生生错过驭风的快意,真是让人扼腕呀!

    小德子赶紧转开话茬,“咱出宫一晃就三天了,也不知道四阿哥会不会想您。小阿哥跟您可真是特别的投缘,就喜欢被您抱着,两人亲的连知书姐都吃味了。说自己细心小意照顾了小半年,还不及和您相处几天的工夫。”

    说起小婴儿隆兴,陈旭日脑中立刻想到他笑嘻嘻的小模样。

    这孩子之所以喜欢亲近自己,可能也得益于自己抱着他时,嘴里哼的那些个好听的曲调吧?他未必听得懂,却一定很给面子乖乖的听,一边用小手握住自己的手指。小孩子体温偏高,手掌心里潮腻腻的,那种细嫩柔滑的触感连最好的丝绸都比不过。

    说起来真是不应该,陈旭日对自己幼弟的印象,竟还不及这位小皇子来的深刻。“听她打趣呢。四阿哥还小,等咱这次回宫,他还能不能记得我都是问题……”

    两个人边走边说话。过了一会儿,陈旭日把话题引到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小德子,你在宫中年头久,熟悉后宫情况,有什么可以教我的?趁着这会儿有时间,好好同我唠唠,哪位娘娘什么性子说说清楚,省得我什么都不知道,莫名其妙就在宫里得罪人。”

    这却没什么犯忌讳的,这些日子混的熟了,小德子愈觉得自个儿身边这位小爷,日后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这时候送些人情,绝对没有坏处。

    遂一一仔细道来:“这宫里边,太后是第一个要小心伺候的。太后之下,就是皇后和皇贵妃,这两位都是好性子,宫里边的人有个小错,但凡不是多要紧的错处,都不会受到处罚。要说起来……”

    他往左右看看,放低了声音道:“这宫里边的娘娘,其实分三大类,蒙古、满人、汉人。第一类的娘娘和太后都沾些亲戚关系,来自科尔沁草原,位份最尊。不过,皇上从来不亲近她们,除了皇贵妃,皇上最常亲近的还是汉人娘娘……蒙古的那几位娘娘,除了淑惠妃,都不大会说汉语;佟妃娘娘常往各处走动,在宫里边撞见的机会多些;庶妃巴氏跟皇上的时间最长,是大阿哥和三公主的生母,这俩孩子都没站下……最应该注意的还不是这几位,去年秋里,四阿哥出生时,有一位娘娘晋升为长春宫主位,而且皇上颁旨,恢复了她的‘中宫笺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