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说书馆,是五间空筒子大瓦房,有一百来个座。地中间生着两个大火炉子,炉火把屋里烘得暖暖乎乎的。价钱虽然贵了点,但里面招待得挺齐全,每张小方地桌上摆着瓜子和花生,茶水随喝随倒。手巾把(湿手巾)招手就来。这屋里的伙计个个都有绝活,倒茶水的提着长嘴大铜壶,离你茶杯一尺来高就倒。那水倒在碗里,一滴不洒。扔手巾板的,只要你一招手,隔着好几个桌“刷”地就扔了过来,手巾在空中打着转,直奔你的脸过来。你如果不接住就刚好落在你的怀里,那准劲真叫人拍手叫绝。

    那天晚上的说书先生是个花白头的老头,弹三弦的是个大姑娘。

    老头端坐在铺着红布的书桌后边,把醒木往桌子上一拍道:“各位,咱们今天一不说《大西厢》,二不说《七侠五义》,三不说水泊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单说生在满洲国咱这旮旯的事。各位可能纳闷,咱这旮旯能有啥事呀,不就是些胡子打日本的事吗?各位寻思对了,打日本那是咱中华民族的大事,那得有爱国之心,那得有英雄豪杰。大家知道,这关里有民国政府的军队,有**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在英勇抗战。东北咱这有抗日民主联军,这都是大的军队。老百姓呢怎么抗日?那就是拉杆子、立山头,联合起来打鬼子。我今天要说的就是生在九台、德惠两县松花江沿岸的五位女中豪杰领着穷人打日本人的故事,故事名叫《五龙闹江西》。

    “各位纳闷了,这《七侠五义》中有一段‘五鼠闹东京’的故事,你这又出来个《五龙闹江西》是不是顺着别人的杆爬上来的?各位错啦!这《五鼠闹东京》是编书人编的,这《五龙闹江西》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事。这五龙之一的大姐“驼龙”大家都知道,那是咱吉林这块有名的抗日英雄。其实呀,在江西一带不光“驼龙”一个,她们一共是拜把子五姐妹。这五个人分别是“驼龙”“靠江龙”“过江龙”“混江龙”和“雾中龙”。可这五条龙为什么又都是女的,她们又是怎么打日本的?这就是我要说的故事。”

    说到这里,老人停了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把醒木拿起来往桌子上一拍:“咱闲言少说,书归正传。在咱吉林市的北面、松花江的西侧九台县和德惠县境内,有一群大山,其主峰高耸入云。晴天白云缭绕,雨天雾气腾腾,人们把这一带叫江西尖山子。这尖山子地区坐落着九九八十一个屯落,居住着上万名以捕鱼、打猎、种地为生的勤劳善良的老百姓。

    “相传明末清初的时候,尖山子下松花江中的黑龙潭,晌晴的天腾起一团白雾,这雾气上顶天,下拄地,方圆几十里全在雾气中。老人们说这大晴天起雾肯定是要有说道。八十一屯的山民,跪在屯外,烧香上供,祷告平安。事情果然不出老人们的所料,松花江水暴涨二丈有余,几声霹雳过后从黑龙潭中飞出五条神龙,一条黑龙在前,四条小龙在后。这四条小龙,金色的鳞光闪闪,银色的似道闪电,玉色的委蛇盘绕,还有一条小龙五彩斑斓。

    “这五条龙在雾气中翻腾戏闹足足有两个时辰。等雾气消散四条龙都卧入黑潭时,只有一条小白龙落在了沿江屯的屯边。屯中的人着了慌,端盆的端盆拿桶的拿桶,从江中打水往龙的身上浇,又在龙的身上用炕席搭起了大棚,以防烈日晒着小白龙。在乡亲们的精心照料下,小白龙渐渐地睁开了眼睛,那眼睛足有三盆大。

    “过了三七二十一天,黑龙潭的白雾又腾了起来,天下起了小雨。一声震耳的霹雳过后,小白龙腾身跃起飞到空中,冲沿江屯的人们点了三下头,然后飞入黑龙潭中。老人们说:‘这一带了不得啊,要出真龙天子。’沿江屯从此以后也改名叫龙棚。

    “尖山子地区八十一屯的人们,天天盼,年年盼,就盼这里能出真龙天子。谁家要是生个儿子,十里八村的人都去贺喜,因为保不准这小子就是个真龙天子。”

    说到这里,老人停了下来端起茶碗开始喝水,走堂子的(收赏钱的)端着方盘开始收赏钱。我心想这老头说的还就真挺贴边。这“驼龙”是这一带人们都知道的,打日本鬼子非常英勇,后来死在日本人的手中。“靠江龙”的队伍我呆过,详细情况我知道,其他的三龙我也听“靠江龙”说过。到说书人的嘴里成了怎么回事,我还真就来了兴致。

    老头的水喝完了,走堂子的钱也收得差不多了。老头把茶碗放下,拿起醒木又往桌子上一拍说道:“时光如箭,转眼就到了中华民国。这尖山子的北面半拉山子屯出了件奇事,五家的妇女在一个晚上同时生了五个丫头,更奇的是这五个丫头的名都带个凤字。王家的叫王金凤,李家的叫李玉凤,刘家的叫刘银凤,赵家的叫赵小凤,张家的叫张彩凤。老人们叹息了,说这五个凤要都是小子那可好啦,正应了传说中的五龙。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人动了侵华战争。东北的大地腥风血雨,尸骨成堆,老百姓们流离失所,苦不堪言。那一年这五个姑娘都已成了大姑娘。王金凤长得身大力猛,黑中透亮,是个黑美人;刘银凤长得亭亭玉立,如花似玉,是个小美人;赵小凤长得娇小伶俐,心眼挺多;李玉凤天生丽姿,羞羞答答,有一股大家闺秀的风范;只有这张彩凤像个大小伙子,泼辣豪爽,敢说敢为,大伙都管她叫假小子。这五个凤都有着不同的悲惨遭遇。面对日本人的凶残,她们各自拉起了杆子,结拜成姐妹,把满洲国江西尖山子一带搅得天翻地覆。日本人急眼了,出动了关东军的正规部队,费了九九八十一天的功夫,才把她们消灭在黑龙潭边。”

    说到这里老人又端起了茶碗。我心想这事开始走谱了!

    你妈说:“净瞎扯,这半拉山子就在黄鱼圈的西边,只一江之隔,我怎么就没听说过有什么五凤六凤的。”

    “这五龙的事倒有,但不像他这么悬乎,大鼓书吗,你不能都当真事听。”

    “可也是,要都是真的那不成了讲历史吗?”

    马瑞芳“啧啧”了两下嘴说:“这老头怎么老喝水,急死人了!”

    “这叫拉茬,他这一喝水走堂的就收钱,就叫你着急才扔赏钱呢!”唠着嗑的空,老人拿起了说书木。刚要往桌上拍,只听屋门一阵“咣咣”的响声,掌柜的急忙去开门,屋里的人都扭身瞅着门口。

    屋门一开,“呼啦”涌进一伙国民党的伤兵。有的吊着胳膊,有的拄着大拐,进屋就七吵八嚷地说:“这屋还真挺暖和。”看到桌子上的瓜子和花生,奔了过去抓起来就吃,嘴里叨咕着:“这些人真他妈会享受!老子在前方打仗命都差不多丢了,他们可都在这地方享受上了。”有几个伤兵蛮横的拉起听书的人说:“滚一边去,老子坐会听听书!”

    掌柜的和伙计们满脸堆着笑容,点头哈腰地央求他们说:“老总们哪,你们要听书可以,我给你们找椅子去,分文不要。你们可别打搅客人哪,我这是做买卖呀!”

    他们连理都不理,依旧撵着客人。

    两个伤兵走到我们的桌前,一个拄着拐、满脸大胡子的伤兵看了我一眼说:“唉呀这还一个当官的,还是个中尉,我得管你叫声长官。长官你好,把座叫我坐一会不行吗?”

    我没搭理他。

    “架子还不小哪!”

    “你要听书找个地方坐着去,受点伤装什么大爷!”

    “你说得到轻巧,打仗的时候,你们光叫弟兄们冲啊,看事不好掉头就跑。说得好听受了点伤,你看看我受多少伤?”说着“刺拉”一声把衣服扯开,我一看他身上的伤疤还真不少。

    他拍拍胸脯说:“怎么样长官,看到了吧,这是点伤吗?老子在前方卖命,你领两个娘们在屋里热热乎乎地听书。老子朝你借个座,还她妈有怨气,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你的嘴放干净点!”

    “不干净你能咋地?老子是死过几回的人了,在队伍上我怕你们,老子现在不他妈是兵了怕你干啥呀,我***揍你!”说着就来扯我的领脖子,你妈在一旁吓得直哆嗦。这马瑞芳性子直,脾气也暴,抓起桌子上的茶碗“啪嚓”一声打在这个伤兵的脸上,把他打得“哎呀”一声捂着脸坐在了地上。

    这一下可惹了祸。屋里的伤兵们有大拐的抢起了大拐,没大拐的摸啥扔啥。客人也动起了手,这书馆成了战场,满屋子茶杯、盘子、板凳乱飞。我拉着你妈和马瑞芳瞅着空往外跑。有前边挡道的我也不管是谁,搭影就踹,好不容易冲开条路,我们三个跑出了屋。

    到外边一看,我的帽子丢了,肩章也没了,军服扯了几条口子。马瑞芳的脑袋上不知叫啥砸了两个大包,只有你妈还好,把棉袍扯了一个大口子。

    门外跑来了几个警察,一听是伤兵在闹事,没敢进屋,合计了几句,扭头就走了。我们赶忙回到了旅店,掌柜的问我们:“这怎么造成这样?”我把经过一学,他叹了口气说:“这些伤兵都是爹,谁也不敢惹他们,我们做买卖的最怕这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