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藤的别克汽车不如吉川的“罗尔斯·罗伊斯”扎眼,但是在官方普遍配备“道奇”的日租界,也算得上奢侈。车内的布置更是追求豪华舒适,证明汽车的主人也是个好享受喜安逸的性子,与这座城市分外相得。



    宁立言很是随意地把头靠在真皮靠背上又四下看看,脸上带着微笑:“别的不好说,如果论起抠门来你们日本人绝对算得上天下第一。您老人家现在是领事馆经济部首席顾问,自己也有万贯家财却只能坐别克。以您老的财力买一辆凯迪拉克也不是什么难事,又是这个岁数了没必要节省,何必委屈自己。还是说你们的外汇只能拿来买钢铁、石油和橡胶,却不能进口豪华汽车?”



    内藤身上穿着两人初见时那种绣有家纹的宽大罩衫,款式虽旧衣服却是新做的,用来编织家纹的金线烁烁放光,一如内藤的精神状态。这蛰伏多日让人以为必死无疑的老儿,如同枯木开花,重又焕发了活力,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是中气十足。



    “明知故问。除去那些豪门或是财阀以外,日本所有公民的开支都要接受政府管控,用宝贵的外汇购买豪车享受,会被算作非国民。你们的委员长现在倡导新生活运动,目的就是想学习我们,让本国国民自愿充当燃料,为国家这尊熔炉而献身。”



    “所以他成功不了,至少在天津成功不了,他的手伸不到租界里。不像你们日本人,连买个房子都要受居留民团干涉,让您老白白失去一栋好别墅。”



    内藤知道宁立言是在挑衅,自己的语气里也加了几分揶揄。“可也正因如此,我们日本的战斗力比你们要高。不算战场的胜负,就是眼下这一关,若不是有老夫,你一个人两支枪,就想杀出吉川的天罗地网?那么多人如臂使指,让他们几时动手就几时动手,个个枪法精准精通擒拿格斗。这样的人在中国绝对是精锐别动队,于日本而言却不过是随便都能找到的人选,这莫非不是差距。”



    “可惜有力的手臂不如聪明的大脑,没有一个合格的指挥者,这些所谓行动队员再怎么出色也是消耗品。除了牺牲性命成全上位者的名爵之外,并无任何作用。”



    “兵法有云:骄兵必败。吉川的谋略未必逊色于你,虽然你们两个不可能在沙场上一决雌雄,在争夺冰美人的战役中他又注定一败涂地,但这不是你麻痹大意的理由。在其他场合他依旧是你的劲敌,稍不留神就可能夺去你的性命。关于他的档案你想必是看过了,于吉川的性子也该有所了解,怎么还是如此冒险?我们这个领域并不需要豪侠,铲除刘黑七不过是一道指令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何以非要你自己走上一趟。莫非你已经开始享受亲手结果人命的快感?”内藤的脸上笑容渐去,语气像是老师在考教门徒。



    宁立言摇摇头:“杀人有什么快感可言?只有你们日本那帮武士才动不动讲究什么人斩、试刀,并以此为荣耀。身为人类最值得自夸的是一颗聪慧头脑,而不是一身蛮力更不是随意杀人的残暴。若是沉迷于杀戮之中,就该送去监狱反省或是拉上法场消化弹药,不是吃这碗饭的材料。”



    “总算孺子可教,老夫没有看错人。可你既然懂得这个道理,又为何明知故犯?”



    “为自己的女人出头,还要瞻前顾后,算哪门子男人?人需要讲道理,但有些事没有道理可讲,该做就得去做。”



    内藤笑道:“我若是个女人听到这话说不定会爱上你,但是作为男子只觉得你愚蠢,为女人冒险卖命可不是男子汉该做的事。”



    宁立言冷哼一声,“也就你们日本人男尊女卑,才有这种混账想法。再说,我这条命安稳着呢。日租界现在每个月进出货十万吨以上,在我之前这里每个月进出货不超过七万吨。一进一出,这里面差着多少?码头的秩序,货物的保全程度就更不可同日而语,可以说我接管码头之后你们的码头才有了几分模样。你们日本人搞走私一刻离不开码头,袁彰武管码头的时侯那是个什么德行,老人家心里有数。我敢说一句大话,除我以外,整个天津再没有一个人能把码头管成现在这样!这就是我的价值所在。老爷子认为我为女人拼命不值得,也该问问您的同胞,为了区区一条人命就害他们赔钱值得不值得。有些事有得谈有些事没得谈,谁动我的女人我就跟谁拼命,这就是底线所在没得谈,大不了就是同归于尽!”



    说话间他解开了西装扣子,外衣松开露出腰间缠了整整一圈的雷管。别克汽车忽然来了个急刹车,两人的身形都向前一抢,宁立言伸出胳膊挡在内藤的额头之前避免他摔伤。不过内藤的身手远比想象中灵敏,只是一趔趄马上又坐回位子上,对于宁立言的动作倒是看个清楚。



    “八嘎!”他厉声斥骂着司机。“区区几枚雷管就把你吓成这样,还有什么资格跟着老夫做事?当年日俄战争的时候,哥萨克的铁骑在身后紧追不舍,老夫一样在车上做和歌唱小调。不想昭和男儿竟然如此无用?”



    司机被骂了一顿,车又恢复了初始的平稳,内藤又看了一眼宁立言,“你倒是懂得爱护尊长,不枉老朽亲自前来把你接出险地。”



    “我缠这雷管也是最后手段,实际心里有数,您老人家舍不得我死呢。”宁立言打个哈哈,又把西装扣子系上。看着内藤的司机出丑的成就感丝毫不亚于亲手杀掉刘黑七,让他整个人感到身心愉悦。



    内藤哼了一声:“我又没有女儿或是孙女给你做老婆,为何会舍不得杀你?大不了日后为兴邦兄多烧几张纸,算是给故人告罪。”



    宁立言脸上依旧是纨绔晚辈面对慈祥尊长时那副惫懒样子。他现在手轻轻一动,就能让这位天津日租界浪人的老祖、白鲸咖啡馆硕果仅存的奠基人、日本情报界活化石一般的老狐狸烟消云散。代价则是自己的性命。



    他不是个慷慨舍身的主,至少现在犯不上如此。天津的日本特务分为几个派系,内藤算是最难对付的一个,可是对自己来说,他目前的威胁倒是最小。虽然老儿所说彼此联手阻挠日本发起全面对华战争提议毫无诚意,可是就当下而言,其确实是一面理想的挡风墙。



    要想能长期保持这种关系,自然要有足够的价值。宁立言在内藤面前永远不会藏锋,反倒是尽力展现自己的才干。内藤有爱将之癖,自己就得投其所好。



    “老爷子虽然做不成我的老丈人,却可做我的盟友。天底下恨岳父的女婿和恨女婿的岳父都不少,反倒是盟友之间相处更为融洽。现如今日租界三足鼎立,老爷子年高德劭理应为泰山北斗,可惜贵国的后生晚辈不懂好歹,没有尊老敬贤之心。藤田是医生出身,行事偏像极了粗鄙武夫;尚旭东对您老亦是步步紧逼,恨不得取而代之。要不说你们日本人穷气呢,动不动就想吃独份,就连情报饭都容不下同行。您老年岁大了,要是自己出手教训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猢狲,难免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声。我这也是给您帮忙,让您老解很。您说说,咱爷们有这个交情了,您还舍得看着我死?”



    内藤看看宁立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之后才摇头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子。若不是我知道你不会承受我的衣钵,真想让你做我的养子,继承内藤的家名和产业。你知道的,我们日本和中国情况不同,对于养子绝不会歧视。我没有后人,你如果肯做我的养子,立刻就能获得日本国籍以及内藤家的产业名爵,便是吉川也不敢对你再行暗算。”



    宁立言也笑着:“老爷子别闹了,你们的国家是出名的管天管地不会同意你这种想法。再说我虽然和宁志远互相看不顺眼,可也不至于跟他坟地改菜园子——拉平。您和我爷爷有交情,我给您当儿子岂不是乱了辈分?咱还是论爷们吧!”



    内藤并未动怒,只是摇头道:“果然如我所料啊,也罢,这种事强求不来,一切随缘吧。你说的对,这次你算是帮了老夫一个大忙。藤田现在意租界不知道闹出什么风波,小日向……也就是尚旭东,他的日子这回也不好过。用不了多久他就得返回天津,你可要想想该怎么跟他交待。”



    “兴亚挺进军数万人进关正是他大展拳脚的时候,让他回就回?这人有那么孝顺?”



    “几万乌合之众能成什么事?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那些匪兵维持全靠军饷,只要帝国停止对他的经济支持,这几万人用不了多久就会烟消云散。老夫现在作为经济部首席顾问,随时可以建议正金银行停止对他的经济支持,岂由得他不回来?不过他眼下在通州日子逍遥自在如同太上皇,却因为你的原因被迫赶回来来灭火,心中的怒气不问可知,作为纵火犯的你可要小心了。”



    宁立言笑了:“我又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可小心的。刘黑七和他的人有通共嫌疑,在租界内煽动仇日情绪,试图招募亡命之徒发动武装暴乱。我身为普安的情报部长,抓他们是我的本分也是为大日本帝国出力,哪里错了?吉川的人应该去查验现场了,刘黑七房间里那些文件、传单不会发现不了。我这得算是大日本帝国义民,不说给我笔奖金,怎么还跟我着急?”



    内藤看了他一眼:“小日向在关外绿林多年,就是关外绿林被尊为活神仙的葛月潭都中了他的算计,岂是个容易受人愚弄之辈。这等人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刘黑七和他比起来,危险程度尚可是大为不及。便是我这个老朽,怕是也约束不住他。”



    “老人家这样说,莫非是有何金石良言相告?晚辈洗耳恭听。”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pp軟體,安卓手機需google pla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