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不会走,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光天化日的,也不怕被人当成个贼?”



    一路冲出小别墅的唐珞伊轻轻一甩胳膊,就从华子杰手上挣脱开来,理了理鬓边的发丝,目光看向他。虽然是斥责,但是言语里的关切,就像是儿时一样,没有生气的意思。



    华子杰的脸有些红。过年时候两家虽然闹了些龃龉,但是唐珞伊对他的态度却改变了不少,不再像一开始那么冷漠,差不多回到了两人最早的时候。她会关心自己的生活、衣食乃至安危,关心自己是否结交了不该结交的朋友,就像是自己的亲姐姐,却不像恋人。



    没了过去刻意讨好接近他的温存,反倒是多了几分大姐的洒脱,偶尔拿他寻开心。每次与华子杰说话的时候,唐珞伊都显得云淡风轻,反倒是华子杰没了过去的从容。



    当初与唐珞伊说话乃至嬉闹都很随意,如今只要离她近些便忍不住心跳加速面红过耳,就像是当初在乔雪面前一样。



    真是没用!



    华子杰心里埋怨着自己,为什么每到这种时候,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过去的自然哪去了?过去的那种亲近乃至无视了性别的融洽哪去了?当初自己可以对唐珞伊无话不谈,把自己少年愁苦乃至对乔雪的单相思,都可以说给她听,现在怎么就说不出一句亲热的话?



    他从骨子里羡慕宁立言。他可以和珞伊姐谈笑风生,如同知己。自己想学,却怎么也学不来。话倒嘴边,就被无形的障碍挡住,甚至连该说什么都不知道。过了一阵才吭哧着说道:



    “这次真不是我的错,我一开始就跟他们说过了,不许拉珞伊姐下水。不管炸仓库的事多难办,也由我来想办法,不许让你为难。没想到连树斌背着我找了珞伊姐,我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你先回家,我去跟他们算账!”



    唐珞伊一笑:



    “我的子杰这次倒像是个好汉。你也不必发这么大的火,这次的事和你无关,不是你把我卷进来,是我自愿加入的。连珍找我谈了一次,说是需要我帮忙,又说你也参加了他们的组织,我便过来看看。我得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把子杰拉下水,跟他们做这等亡命勾当。你我两家乃是世交,你喊我声姐,我便不能看着你上当受骗。”



    两人边说边向前走,伦敦道两边居住的都是阀阅人家,环境幽雅,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唐珞伊的关心令华子杰又有些蠢蠢欲动,还不等他找到话题,却听唐珞伊又说道:“结果我看到了什么?百步穿杨小李广、华北最优秀的爆破专家、还有天津神探。真没想到,这个组织倒是藏龙卧虎,让我大开眼界。我算什么?女华佗?还是穆桂英?”



    “大家……起这些称号也是为了给自己壮声势,没有别的意思。”华子杰有些尴尬,一帮阔人家的子女凑在一起抗日,又不曾经过战阵,难免有些儿戏。把一场轰轰烈烈的抗日义举,搞得像是票友下海。互相戴戴高帽子吹捧一番,也是难免的事。



    唐珞伊不依不饶:“他们在家关起门来怎么玩都行,把你称作天津神探也没什么错处。可现在你们是要和日本人为敌,随时可能搭上性命,这样胡闹就是找死。随便拉人,随便就交托大事,这是拿自己和他人的性命开玩笑。你的那些同窗,是群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羔子,以为抗日像是过家家,会放枪会用炸弹就能把日本人赶出中国。他们没经过坎坷不懂厉害,你是和日本人接触过的,怎么也跟着他们犯糊涂?”



    是啊,正是因为自己和日本人接触过,才要跟他们势不两立。华子杰脑海里又浮现出下落不明的父亲,以及唐珞伊衣衫不整的样子。手下意识地攥紧,脸上的肌肉颤抖着:



    “我……我只是想做点事,大家虽然胡闹,但也是想为国家出力。”



    “想为国家出力,也要讲个方式。都像你们这样搞,是出力还是添乱?让女人跑到仓库里上闹钟布置管线,自己躲在别墅里等消息,就是他们出力的方法?”



    “这个我也不赞成,我和连珍的想法是把炸弹放到船上,这样不会牵连宁长官,也不需要珞伊姐冒险。”



    “你去现场看过船么?”



    华子杰摇摇头。唐珞伊白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没去,我告诉你,我每天都去华界的码头,看他们如何装船。三少的枪伤虽然好了,但气血还是有些虚弱。现在每天现场调度装货人也辛苦,我去给他送补药,见过他们的船。”



    不理会华子杰眼神中的黯然,唐珞伊继续介绍着:“炸船?说得轻巧。你以为他们是用三北公司的小火轮运货?炸了一条船,所有的货都毁了?我告诉你,他们用的全是风帆木船!一次几十艘船出发,每艘船上的货物不多,损失一两艘无关痛痒。就算三少放任你们上船安炸弹,你们有那么多定时炸弹可用?再说每条船上都有尚旭东的人在看守,木壳船那么大点地方,你们怎么把炸弹放上去?”



    华子杰被问的哑口无言,过了好一阵才说道:“其实对于这件事我也反对,这么大宗的物资,肯定戒备森严,想要放炸弹没那么容易。大家又没有战斗经验,一开始做这种事太过强人所难,我的意思是,还是先从锄奸做起。”



    “你们有目标么?”



    “首选自然是日本人,若是日本人杀不成,就杀汉奸。曹锦春说的对,没有他们,日本人根本成不了事。杀他们一样是抗战。”



    唐珞伊叹了口气,看华子杰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怜悯:“我知道子杰是个好汉,做的选择也是对的。可是再怎么正确的目的,也不能蛮干。你们这些人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应该用体面人的方法抗日。像是过去那样为抗日武装筹措物资,又或是募捐,这都是你们应该做的事。再不然就是帮宁三少的公司拉点生意,让他多赚些钱,这也是为抗战做贡献。别总想着杀人放火,他们不是干那事的材料!他们有谁杀过人?又有谁知道怎么杀人?”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根针,刺痛了华子杰敏感的神经。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陈友发家中,自己单手拿着枕头想要闷死竹内那一幕。那时侯的自己在珞伊眼中,一定像极了小丑。



    回想着宁立言杀人的从容,自己那时的形象就越发不堪,也难怪唐珞伊看不起自己。一个能做侦探的人,自然不会是个莽汉。但是那一晚的情形如同魔障,埋在华子杰心中,一旦发作起来,便不是理智所能束缚。



    他脑海里几乎下意识地跳出一个念头:杀人!自己一定要杀个人给珞伊姐看看,让她知道,这个天下不止宁长官一个人会杀人!



    唐珞伊随后的劝说,比如要他收心养性,要他好好对待连珍,那是个可以过日子的女人,以及要他提防曹锦春等等,华子杰全都没听进去。在他脑海里只反复出现两个字:杀人!



    宁立言并没太在意连树彬的事,不是他大意,而是忙不过来。大批的物资要从华界的码头启运,时间又追得紧,忙得他不可开交。除了正常的运输,他还要操心安全保障免生纰漏。



    眼下天津城大小抗日团体无数,便是姜太公在此也防范不住哪路神仙跑来行云布雨。



    既不能让他们行动成功,又要防着他们被日本人加害,两姑之间难为妇,何况其中一方还是日本人这等混蛋,就更是劳力劳心。除此以外,还有更为要紧的事情,就是分析小日向的军需品真实数字。



    小日向虽然是王约瑟的门人青帮弟子,可是王约瑟乃是江相派的拆白党,善于布局行骗,对于码头事所知不多,小日向便跟着糊涂。在天津码头装货只能瞒住税关,瞒不住脚行。苦力只要货物上肩,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再不成就找个机会摔打两下,麻包出了破损,就知道里面的内容。



    这种损耗是码头装卸难免的事,就算在宁立言前世天津沦陷之后,日本人举着刺刀监工都没法制止这种行为,何况是现在。通过这种方法,麻包里的东西和重量,宁立言心里就估计了个约数。这种数字本身就是重要情报,有了这个数量,便能估计殷汝耕要养的兵力,以及其发动军事行动的规模和时间。



    情报通知了杨满堂,至于能否送到孙永勤的手里,就只能看天意。要传递情报,敷衍日本人,还不能让中国人真的吃亏。几个鸡蛋上跳舞,享受了左右逢源的欢喜,就少不了这种夹板气。上天是公平的,哪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事。



    在这等时候,连树彬这个团体已经很难惹起宁立言的关注。一帮有钱人家的阔少,愿意这么折腾,就随他去吧。但是华子杰的加入,又让他不能不分心他顾。这等坚守理念充满正义感的好青年,在这个险恶的世道中,堪称无价之宝,理应善待。



    连树彬那帮人可以不管,但不能让华子杰被他们带着,跑到这条胡闹的路上。为了让他成才,宁立言甚至在白鲸给他找了个教官,欠缺的只是时机以及方式。就在宁立言考虑该用什么方式引导华子杰,让他离开那帮无用之辈时。这帮拿抗日事业和自己的性命当玩笑的大爷,就给自己找了一场不小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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