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安协会办事处的地址设在日租界桃山街,一栋二层半的小洋楼。这里本是个富商的别墅,如今则被小日向强行盘踞,做了普安协会据点。顶端的半层阁楼已经封死,一楼是接待处,二楼是会客厅和休息室。



    宁立言并非一人前来,一身银狐大衣的陈梦寒寸步不离,两人把臂而行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样子。宁立言选在初五拜客,固然是因为这个日子特殊,适合跟日本人见面,也是因为陈梦寒的原因。她遭遇了一个顽固的追求者,而且指名要求要让陈梦寒来桃山街相见。



    在慈善进行期间就有人每天往电影公司给陈梦寒送鲜花,并没有留下姓名或是其他信息,但是每天一束雷打不动,一直持续到电影公司过年休息。



    当红的明星有人追求是常有的事,哪怕陈梦寒成了宁立言的女人,也挡不住有钱人家的阔少公子或是大老板围着她的裙角打转。



    欢场上的规矩便是大家公平竞争,错非是手握重兵的军政要人,否则谁也别想阻拦美人琵琶别抱。天津卫的大财主并不惧怕混混,即便混混有了警务处的身份,大家也只是恭敬犯不上畏惧。



    不管是国民饭店还是电影公司,陈梦寒都没少遭遇倾慕者的鲜花以及求爱信攻势,包括“你不答应我我便自杀”的血书,都不知道收了多少。乃至和宁立言幽会时,也会拿出这些书信鲜花做个取笑之物。



    可是这个追求者的持之以恒以及从来不表露身份,就很有些蹊跷。宁立言想过给陈梦寒安排保镖以免不测,但是被拒绝了。春节前最后一束鲜花里终于有了一张明信片,邀请陈梦寒务必于春节期间到桃山街十号一会。



    这种口气强硬,名为邀请实为要求的邀约,陈梦寒遇到过不少,处置态度都是不予理睬。尤其是在成为宁立言的情人之后,就更不曾给过其他男人献殷勤的机会。但是宁立言却觉得对方如此持之以恒,只怕不是普通的浮华浪子,绝不可等闲视之。自己不管如何都要去见一见小日本,干脆就来个公私兼顾,带陈梦寒过来。



    小日向并没有回关外过年,就住在这栋洋楼里。一见到宁立言立刻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又打量着陈梦寒。那一双狼眼里放出的光芒,让陈梦寒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用力拉紧宁立言的胳膊。



    “三爷,把这个给你。原本是想给你送家去,可又不想给你惹麻烦。英国人小气,若是让他们看见不知道闹嘛幺蛾子。平日里该戴警徽戴警徽,就是到了这边的时候,还是戴上这个,方便识别。咱们这虽然还没挂幌,可也是个会馆俱乐部,会员跟非会员不一样。下回你自己来,只要戴着这个保证你在这吃好玩好,乐不思蜀。”



    小日向说话间已经将一枚圆形双龙浮雕珐琅铜章递到宁立言手中。这枚章的大小形状和袁大头差不多,背面四个阳文雕刻“普安协会”,正面则是双龙浮雕镶边,正中则是个纳粹的反万字标识。



    这是普安协会的徽章,也是辨别身份的标识。日本人毕竟不是帮会分子,做事很有些章法。明明是一帮乌合之众,有了这个东西,便显得正式起来,对这帮帮会分子自身来说,也未尝不是个约束。



    宁立言把玩着这枚徽章,心中已然猜出日本人的小算盘。这枚小小勋章,分量没有一两,戴在身上便是个千钧重担。



    不同于之前答应青木公馆,那是没有任何凭据的信口开河,有人指证自己也可以推得干净。这玩意只要一戴上,便是自己投靠日本卖国求荣的铁证。小日向不光是个凶残的暴徒,也是个诡计多端的阴谋家,他是用这个办法,绝自己的退路。



    小日向的狼眼这时顾不上陈梦寒,紧盯着宁立言,看着他的动作。宁立言笑了笑,很自然地把勋章别在了胸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来了桃山街,这件事就避不掉。



    看着宁立言终于戴上勋章,小日向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拍掌道:“好!是咱们街面上的爷们!下回三爷进门就把这个戴上,保准把你伺候成神仙。不过今天……就不凑巧了。”



    阵阵鸦片烟的味道混着女子的笑骂声以及麻将声,已经传到了楼下。一帮穿短打的帮会分子和一帮穿制服的帮会分子混在一起,所谓的吃好玩好,自然就离不开鸦片、妓女、麻将牌。小日向不说,宁立言也能猜到。



    陈梦寒并未因为对日本人以及小日向的恐惧就忘记了自己的本分,宁立言给了她巨大的勇气,让她敢于面对世界上任何的恶棍。她朝小日向一笑:



    “您这话说得我就不爱听了。有什么好东西还得藏着掖着,今个拿出来不是一样么?我就算心眼再小,这大过年的时候我男人弄点野味开荤,我还能干涉不成。达令,你倒是说句公道话,尚先生这话说得该也不该?”



    她说笑着将头靠在宁立言肩头,宁立言也毫不客气地揽住她的腰肢。作为情人比起正室有个巨大优势,就是在外人面前可以肆无忌惮地亲热。尤其一个交际花形象的女人更是如此,不需要避讳外人的目光。



    可是就在宁立言搂紧陈梦寒的同时,皮鞋踩踏楼梯声响起,有人从楼上下来。紧接着,宁立言感觉到怀里的陈梦寒如同中了枪弹,身体一阵颤抖,在某个刹那似乎想要挣脱宁立言的怀抱。



    但是就在宁立言准备放手的刹那,她的身体又变得僵硬让宁立言不敢松懈,否则必然会摔倒在地。



    问题自然就出在走下楼梯之人身上。从楼梯上下来的是两个人,前面的男子四十开外身材适中,西装笔挺鼻梁上卡着一副水晶镜框眼镜,气质很是儒雅。而在他身后的男子,大概二十五六,打扮类似,气质却远远胜出前者。



    年轻的男子个子不高身形单薄,站在那里,总让人联想到一支想要振翅高飞的仙鹤。相貌清秀俊雅,便是当下当红的电影演员也未必赶得上他。比起相貌来,他的气质则更惹人注意。



    那是一种无法被掩盖或是污染的书卷气。



    虽然他和他面前的中年人打扮相若,可是站在那里云泥立判。这年轻人如同是中走出的文人才子,那份儒雅与卓尔不群的气质,只存在于那些典籍或是话本,生活中还是第一次见到。来人身上有着浓重的翰墨书香,让房间里的污浊与臭气荡然一空。



    虽然不曾见过他,亦不曾通报姓名。但是宁立言脑海里瞬间闪现出一个名字:觉生。



    在陈梦寒酒醉的那个晚上,第一次被自己抱进怀里时,反复念叨的名字。之后对自己袒露心扉诉说往事时不止一次地提起的那个男人,陈梦寒第一个倾心相爱,为他不惜离家出走未婚生子,却又最终恩断义绝的男子,一定是他。



    只看着他看向陈梦寒的目光,以及陈梦寒那苍白的脸色,他就可以确定。之前那个持续给陈梦寒送花,又要她务必来桃山街的,也必然是他。方才陈梦寒的话,只怕他已经听得真切,这……怕是要让梦寒难做人了。



    宁立言有过片刻犹豫,他想要松开手,看陈梦寒走向谁,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紧紧搂着她,不给她逃跑的机会。不管她和这个名为觉生的男人之前如何恩爱,又或者有过一个孩子,现在她属于自己,谁也休想夺走。



    这时走在前面的男子已经微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最近在天津城名声鹊起的宁三公子?说起来我和令尊还有过一面之缘,咱们也算是老世交了。这次三公子出面主持的慈善活动功德无量,我仅代表那些被救助的百姓,向三公子致以崇高敬意。”



    说话间这个中年人已经来到宁立言面前,主动伸出手,那个年轻人随后也走下来,但是目光紧紧盯着宁立言怀里的陈梦寒。小日向介绍道:“这是蓟密行署专员的机要秘书池先生……”



    中年人微笑道:“在下池墨轩,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随后又看向身后,“这是我的同事,江南才子付觉生。这可是高材生,真正的文人墨客,你们一文一武,可要多亲多近。”



    没错了,果然是觉生。



    在这一瞬间,宁立言甚至可以感觉到陈梦寒那停滞的呼吸和错乱的心跳,也能体会到她那想要逃之夭夭的心情。他并未因此而减弱力量,依旧紧抱着她,同时伸出手,脸上风轻云淡:



    “原来是池秘书啊,久仰久仰。您自己就是浙江名士,能被阁下称为才子的,必然是学富五车的大学问人,我可不敢跟人家相提并论。我就是个跑江湖赚小钱的,这个武字可是愧不敢当。”



    池墨轩这时看向陈梦寒,镜片似乎闪过一道光芒:“这位……莫非就是大明星陈小姐?我可是您的影迷啊。您的每一部作品,我是必看的,没想到在这能见到您本人,实在是三生有幸。我看过陈小姐的资料,您和觉生似乎是同乡?”



    “我们……是同乡,也是旧识……”陈梦寒终于开口了,声音听上去还算正常,但是作为枕边人,却可以断定她现在的情绪正处在崩溃边缘。



    这话也难说,一个新欢,一个旧爱,本以为南北参商永无见面之期,如今却硬生生来了个三头对案,这让她可怎么是好?要怪,就怪这混帐的世界,也怪这个天下对于男女不能一视同仁。若是男人在此,可以算风流佳话,女儿家却要承担无端的责难。



    陈梦寒的灵魂如同逃兵,急不可耐地要冲破躯壳束缚,逃得越远越好。整个人只觉得手脚无力,人几乎瘫软下去,全靠着宁立言有力的手臂保证她继续站在那。她只觉得眼前的人、景、物飞速旋转,非幻非真如坠五里雾,唯有身边的男人才那么真实,那么可靠。



    梦……一定是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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