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立言并未回应,他只当宁立德喝醉了,没打算把他的话当真。不过一向在自己面前刚强而又冷漠的宁立德,商场上的骄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让他颇有些唏嘘。杀人不过头点地,看他当下的模样,心中再多的怨气与不满,都随着酒浆流散了。



    他不可能原谅宁家父子,但也不可能对着眼前的宁立德发作。任他说何等请求,自己只听着就好,反正不会落实,随便听下也无妨。



    对于宁立德的态度,宁立言很是满意。宁家果然没有软骨头怕死鬼,宁立德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只挂念自己死后爱人会出现不测。不在意性命,只在意自己的爱人,这个脾性对自己的胃口。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着杨敏以及宋丽珠对自己的捧场,这个忙自己也应该帮。



    等到天一亮,宁立言先去了领事馆,接着回家,召集了自己的弟子门生发号施令。



    “传我的话。这回赈灾是给吃不上饭的穷哥们这个饭辙,这是给自己积阴德的大好事。吃咱们这碗饭的,平日里少不了为非作歹,就指望做点好事积功德。谁要是在这事上偷奸耍滑想要自己发横财,就别怪我宁老三翻脸不认人!”



    “师父放心,我们绝对不敢在这事上拿好处。”几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围着宁立言这么个年轻后生喊师父,面上却没有丝毫惭愧之意,仿佛天生就该是师徒。



    宁立言挥手打发他们离开,人瘫软在罗伯特亚当靠背椅上闭着眼睛憋气。一阵香气扑鼻,两只纤纤素手搭在她的太阳穴上,不轻不重地按压着。宁立言并不睁眼,“这活不是你该干的。堂堂的东方福尔摩斯,几时伺候过男人?让人看见,你的面子就丢光了!”



    “知道就好。这是你欠我的,将来我要你伺候我的时侯,敢说个不字,看我饶不饶你。”



    乔雪是个嘴上从不服软得主,即便两人独处时,也从不曾说过小话。今天宁立言心情不好,她乔大小姐体恤着助手,便在他面前伏低做小一回也无妨。



    再说她是个何等聪慧的女子,驾驭男人这点小事不用人教,便能无师自通。这个男人虽然像一匹野马,她也有自信给他挂上笼头,让他跑不出自己的掌握。



    “白鲸俱乐部那边有消息传出来,说是你出钱雇凶谋杀宁立德。这个消息很恶毒,影响也很坏。它不会闹到官方,所以你没有澄清的机会。江湖上都知道你和宁立德关系不好,这种话肯定有人信。三人成虎,咱们过去一向靠舆论对付别人,现在也有人用类似的手段对付咱们了。其实这就和打仗一样,战法谁都能用,被自己的招数反制,也是寻常不过之事,你不要太生气。”



    “宁老大不是个傻子,这种话传到他耳朵里,他也不会相信。退一万步,他就算相信了,我也不在乎。可对方传出这种谣言,是个很不好的信号,证明这次不成功,还会有下一次。反正最后责任都会推给我。天下间不都是明理的人,总有些糊涂虫,认定大宅门里必是腥风血雨,尔虞我诈。这种杀兄夺产的话,肯定有人信。”



    “你是担心自己的名声?这你尽管放心,这次我们救了这么多难民,就是圣人一般的人物。他们挑这个时候说你的坏话,是最大的破绽。那些受过恩惠的百姓,就是咱们最好的证人。谁敢散布这个谣言,不用我们吩咐,那些受了恩惠的穷人,就能要他的命!即便有些人信了谣言,也不会造成太恶劣的影响。”



    “可是一旦宁立德有个三长两短,就不好说了。你也知道上层社会里,有多少人对这种流言感兴趣,到时候一准闹个沸沸扬扬,便是假的也多半要当成真的。散布留言者未尝不明白,他的谎言目前威力有限。这是给我个下马威,要我向他低头,若不然他就要采取下一步行动,让我更加难以自辩清白。”宁立言睁开眼睛,轻轻握住乔雪的手,把她的手从头部移到自己胸前。



    “我们这次遇到个难缠的对头。他的手段未必比得上内藤,但是不见得比内藤愚蠢。他有头脑有力量,更可怕的是不守规矩。不管是情报圈子里的规则,还是本地码头的讲究,对他都没有意义。对我们来说,这种为所欲为的敌手比内藤更难缠。他现在是在逼我就范,让我向东洋人彻底服软,否则就要给我个厉害看看。行刺宁立德用刀不用手枪,却又这种伤害,就是他的一个预告,如果我不肯答应,下次的手段就更激进,宁立德性命能否保住就在两可。”



    “你也看出来了?凶手刺伤宋丽珠并非意外,而是蓄意为之。从一开始,他们要伤害的就是宋丽珠,只不过做出要伤害宁立德的假象而已。”



    “我虽然不是你这样的大侦探,但是这点见识总是有的。若是想对宁立德下手,便一起向他围攻就好了,何必只对着宋丽珠捅刀。”



    乔雪微微一笑,借着宁立言拉自己手的情形,低下头在宁立言耳边道:“总算你这个助手还没糊涂,值得夸奖。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可能投降,但也不能不管宁立德死活。他们打了我一拳,我就得还他们一脚,这才公平。只是这一脚怎么还,得好好斟酌。因为天气的原因,最近日租界码头进出货也不多,现在组织罢工,对于小日本损害不大,反倒让他们认为我黔驴技穷。何况宋丽珠的事,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他们干的。这件事得从长计议,急切间报不了仇。眼下要紧的就是找到宁家的内鬼,这个人必须尽快除掉。小日本必然是在宁家有内线,否则不可能行动的那么顺利。”



    宁立言思忖着:“还有就是接下来的施舍,咱们肯定要做,但是这个名声我还是想让给韩大姐的人。他们做的事比我危险,也比我有意义,更需要保护。这个风头还是让他们出吧。”



    “抓内鬼的事就交给我来办,这事本小姐才是行家。”乔雪吹气如兰,她虽然不是很理解,但是能看出来宁立言对于这个不知身份的敌手高度重视。这并非怯懦,而是面对劲敌时的紧张。男人在这种时候,最坚强也最脆弱,她喜欢宁立言现在这等样子,像是个配得上她的男人。



    她将樱唇靠近宁立言耳边,低声说出一个名字:“老丁。这个人绝对有问题。他昨天晚上停车,很可能是和对方串通一气,如果一脚油门轰过去,就不会发生这些。即便宁立德他们心地善良,老丁作为司机兼保镖,应该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



    “不……我是说问题可能不在他,而在他儿子。老丁这个人我了解,是个忠心耿耿的义仆。但他的儿子是个轻佻的浪荡鬼。”



    宁立言回忆着前世自己落难的原因,老丁的儿子小丁,也是其中之一。他赌性重而不知节制,很容易就因为债务问题被日本人控制。再者,他始终对杨敏的丫鬟凝儿有非分之想,前世用尽卑鄙手段得到了凝儿,导致这个可怜的少女饱受折磨。这一世杨敏把凝儿送去读书,算是绝了他的念想。这混账不敢记恨杨敏,却未必不会记恨宁家。



    在如今的天津,小丁这种浑身恶习的浪荡子弟不知多少,宁立言并未把他放在心上。全部心思都用来收拾袁彰武,对于小丁没当成一回事,只是提醒了杨敏提防他。不曾想被这条癞皮狗,狠狠咬了一记。



    乔雪怀疑老丁,宁立言同样怀疑。那是个不会说谎的老实人,让他隐藏心事实在太难。在医院里他不敢和自己打招呼,甚至不敢和自己对眼光,便知道他心中有鬼。



    但是根据对老丁的了解,这人绝不会出卖宁家,做背叛东家的事情。惟一的可能便是被人拿住了命脉,也就是他的独生子。



    “这条线索对我很重要,我今天就让人把这小子弄到英租界,再去审问老丁。做慈善那边就是你和杨敏的事,本小姐就帮你们捧个场。真正操心费力的事,别指望我,我可不是受累操心的命。”



    “你已经很辛苦了。”



    “别光靠嘴把式,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了。乖乖闭上眼睛,我再给你按几下。”



    就在乔雪再次把手移到宁立言头上时,房间门却开了。乔家良与韩大姐一前一后走进来,看了个满眼。乔雪的脸微微一红,不过转瞬就恢复正常,反倒是嗔怪道:“叔叔怎么不敲门就进来,这可不像个绅士。”



    “我来立言这从来不用敲门啊,不信你问立言。”乔家良看看侄女与宁立言,面上露出一丝欣慰笑容,又知道侄女好面子,为避免弄巧成拙,又连忙的道歉。



    宁立言请两人坐下,韩大姐道:“我们已经听说宁大爷被人暗算的事了,刚去了一趟医院。小敏守在那,听说人没什么危险,总算是老天开眼,没让好人遭殃。三少今后也要多加小心,如今的租界不比以往,可要多加小心大意不得。”



    “感谢大姐的好意,我自己心里有数,不管是谁想要伤我,都不是一件容易事。倒是你们自己要小心,昨天晚上回去还安全?”



    乔家良点头道:“一路上倒也太平。到地方还结识了几位好友,等找到机会,大家一见如故,很是投缘。”



    韩大姐道:“我们昨天讨论过了,这次的慈善义举,还是宁先生做负责人,我们只负责协助,不做这个主事。”



    宁立言一愣:“韩大姐,这可是你们进入上流社会最好的机会。”



    “我知道,但是我的朋友和我都觉得,我们没有必要进入租界的上流社会。大家不是一路人,强行绑在一起也没用。上流社会的爱国者,我们愿意结交,和他们成为伙伴、同志。但是这个所谓的上流社会圈子,我们却没什么兴趣。比起他们,我们还是更喜欢和老百姓打交道。我的同伴已经有人去准备宣传材料,编成数来宝还有相声,很快大家就会知道慈善的义举,另外我还给宁三少带来个人,或许能对您有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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