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立言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木雕泥塑。双脚叉开,双手在胸前平举,紧握着手枪握把。这是标准的射击动作,如果有英国教官在此,多半会夸奖一下宁立言动作标准,符合要求。



    他保持这个动作已经超过了一分钟。



    自从枪声响过,华子杰落水,便保持着这个动作不动。安德烈从宁立言手上手枪时都费了好大力气,才硬生生把枪夺过来。听着宁立言那粗重且凌乱的呼吸,这个俄国人忍不住笑道:



    “像您这种体面的绅士,一定是第一次亲手杀人。别紧张,放松。等到以后习惯了你就会发现,这和杀鸡没什么区别。”



    “一边儿待着!”陈友发毫不客气地训斥着,又将一支点燃的吕宋烟递到宁立言手中,可惜没拿住,直接掉在地上。陈友发只好拍拍宁立言肩膀:



    “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难免心惊胆战。当初褚大帅的部队里还有尿裤子的,不寒碜。”



    他安慰着宁立言,眼睛向海河看。可惜天太黑了,灯光打不到这边,什么也看不见。加上海河的水势,就算现在拿过灯来,也未必找得到目标。



    宁立言此自己费劲地衔了根香烟,用颤抖的手划着火柴,一连划了三根,才把烟点燃。猛吸几口之后,才长出一口气道:“师兄,华子杰得算是淹死的吧?”



    陈友发一愣,随后哑然失笑。“没错!他就是淹死的!你最多算推了他一把,手上没沾血!”一边说,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宁立言似乎也因为自己初次杀人的怯懦落入外人眼中丢了面子,进而恼羞成怒。朝着远处那些打手喊道:“快点干,别磨蹭!这点玩意你们还惦记干到天亮啊?”



    陈友发笑了一阵,走到宁立言身后。“立言,上次那帮绑票加套白狼的,是乔雪枪毙的吧?看不出来,那小娘们挺水灵,杀人倒是不眨眼。”



    “啊……她是英国留学的,跟洋鬼子没学出好来,杀人害命不像个大姑娘的作为。我当初拜师的时候,我师父跟我说过,干咱这行讲打不讲杀,安身立命靠的是规矩,不是杀人。”



    陈友发轻蔑地一笑,但是嘴上奉承着:



    “这都是金玉良言,应该听。可现如今的年头不一样了,老规矩也得变一变了。咱不杀人,人家就要杀咱,便只好看谁杀得了谁。这年月比的不是谁骨头硬,谁办事够板。而是比谁靠山硬,谁的钞票多。立言进了租界,也得学点租界的规矩,前清的规矩不好使了。”



    宁立言点头,陈友发又说道:“华子杰的事还没完,后面还是得辛苦老弟。”



    “还有事?”



    “我不刚才说了么,他还有个未婚妻呢。”



    “唐大夫?这事跟她有嘛关系?”



    “华子杰这小子哪懂什么戒烟丸?还不是他媳妇做得好事!那个小娘们不知死活,上次泼了她一身猪血还不知道收敛,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丑话说前面,我不杀女人。”



    “放心,不是让你杀人。”陈友发嘿嘿笑着,“就算你想杀,我也不能答应。师弟,我这是给你帮忙牵线呢。我的买卖全靠日本人关照,你也得交个日本朋友才行。别看这是英租界,有日本人给你撑腰,英国人照样不敢惹你!这姓唐的,就是你的见面礼。”



    宁立言看了一眼陈友发,“嘛意思?”



    “这华子杰是个傻蛋,带着自己媳妇往日租界跑,也不想想,那帮日本人都是群什么样的山猫野兽,女人被他们看见还有好?我实话告诉你吧,有大太君看上姓唐的,今个后晌进了租界。”



    宁立言心头一动,嘴上问道:“大太君?干嘛的大太君?我连酒井隆都不在乎,他能比酒井隆官大?”



    “那不是一回事。你跟酒井隆是打赌,他是咱的顶头上司,关系着咱的货源,不能比。这大太君的身份你别问,人家保密。反正他是个丘八,脾气暴性子野,你别招他。可是要把他应酬好了,今后好处也是说不尽。在租界不能多待。大太君这次进租界就为一件事,办了唐珞伊。”



    “他那是做梦!”宁立言摇头道:“唐家是大户人家,她能跟日本人?要是玩硬的,后果太严重,你我都承担不起。英国人下个通缉令,租界就没法待了。再说这事说出去伤名声,在江湖上再也没法立足。”



    “你说的难处我知道。可正因为难办,才能体现出咱的用处。这事要是办成了,咱和大太君就是自己人,以后进货方便,保准发大财。”



    陈友发笑着,“再说了,等到大太君玩够了,咱也能跟着沾光。那个小娘们可是有名的美人,到时候你我都有乐子。”



    “你说那些没用,我办不了。”



    “我知道你方寸已乱,拿不出个办法来,所以我给你想辙,就让你费力跑腿。”陈有发主动想着主意:“你给唐珞伊打个电话,就说华子杰受了枪伤,要去唐珞伊的小别墅治伤。让她保密,谁也别告诉,她一准去。你带上安德烈再加个司机,仨人收拾个娘们,不是手到擒来?回头把人关在我那,唐家报官也没地方找人,又能把咱怎么样?”



    他果然知道小别墅的存在!



    宁立言庆幸,自己出现在小别墅的时候,要么是有个不至于引人怀疑的理由,要么就做了伪装,否则怕也是要被这条走狗发现。日本人隔着租界行事不便,没有这么灵通的耳目,只有这帮汉奸,才有这份打听消息的能耐。



    今晚上的试探,到此才算是终结。杀人在先,帮日本人占有唐珞伊在后。若是这两件事做完,自己便被牢牢绑在日本人的战车上。



    在天津这座城市的文化里,人们可以接受你为日本人干活,和日本人做买卖,但绝对没法接受你帮日本**害中国的良家妇女。更别说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那是要天打雷劈的!



    他们是要绝了自己的后路,不给自己留下丝毫余地。除了跟他们一条道跑到黑,再没有其他的路可走。日本人的歹毒加上陈友发在北洋军的经历,便结合成了这么个周身布满猛毒的怪胎。



    宁立言犹豫了片刻,“咱换个女人不行么?蓝扇子的白俄,再不就是清吟小班,我自己出钱,给他找个扬州瘦马也行。祸不及妻儿,祸害人家媳妇,这不是人干的事。”



    “立言,你脑子还是没转过来。华子杰想和日本人一起开发戒烟丸,断了老百姓的烟瘾,那跟咱就是死仇。那傻小子没这手艺,还不是唐珞伊干的好事?她也算咱的仇人,怎么对她都不过分。再说了,华子杰让你弄死了,这小娘们知道绝对跟你没完。她是个大夫,真要想杀你,怕是防不胜防?我这也是为了你着想,别犹豫,干吧。”



    短处被捏住的宁立言,在陈友发面前并没有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沉吟片刻,只好将烟头一丢。“我必须亲自和大太君见一面,今晚上缺德事都是我干的,没我的好处可不成。”



    “看你说的,老哥是那样人么?你放心,咱是三头对案,保准你跟大太君说上话,给多给少,总不会白了你。”



    海河距离码头不远位置,一条不起眼的小木舟上。徐恩和朝身边人吩咐着:“华大少归我管,你去打电话,利索点别磨蹭!”



    一个小时后,陈友发的别墅内。



    身穿和服的竹内大造靠在安乐椅上,仿佛是个老太爷。身为主人的陈友发在旁陪笑伺候,倒像是个听差。



    竹内已经喝多了。



    本地的“大高粱”对他的胃口,本身又是贪杯不知节制的酒鬼,陈友发回来时,竹内已经开始在房间里砸东西,大唱家乡的小调。一张嘴便是一股混着大蒜味道的酒臭,熏的人直想吐。



    屋里的古玩被他打碎好几样,陈友发却顾不上心疼,只怕伤了竹内。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才把他劝到安乐椅上落座,否则还不知道要作什么妖。



    “宁立言……他办事,可靠?”竹内来中国的年头不少,但是中国话始终说得一般。他看不起中国人,也看不起中国的语言,并不愿意去学习。好在陈友发能够听的明白,回答起来不费劲。



    “太君放心。人学坏容易学好难,他现在是有进无退,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今晚上保准让您满意。再说他要是不干,我也安排了别人干。”



    “好!好!”竹内眯起了眼睛,手掌在扶手上摩挲。“我会向上级汇报,你是帝国真正的朋友,合作伙伴!只要你对帝国忠心,钞票花不完的!”



    汽车喇叭声音,按着三长两短的节奏响起,陈友发面色一喜,朝竹内鞠躬道:“太君,给您道喜,美人来了!”



    安德烈与司机两人推搡着唐珞伊走上来,宁立言则跟在后面。唐珞伊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戴着手铐。神情冰冷,眼神里充满蔑视。看着陈友发与安德烈的目光,如同在看虫豸。当她看到竹内时,更多了几分厌恶。



    竹内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随后便如同被牢牢吸住,再也错不开。



    没错,就是这样!自己心中的千金小姐,就该是如此。以往那些一见到自己就哭哭啼啼,再不就连声求饶的女人,跟她比起来,只能算是村姑,这样的女人,才是大家闺秀。



    陈友发看了一眼唐珞伊,“唐小姐,这么晚把你请来,希望你别介意。他们没让你受委屈吧?谁要是冒犯了你,一会跟太君说,太君给你做主。”



    他边说边笑,笑声格外阴森。



    唐珞伊神情里依旧满是轻蔑,哼了一声:“人渣!”



    “行!够硬气!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求饶,倒是跟华子杰那个混球挺般配。我说,你大概知道了吧?华子杰死了,让宁三少枪毙了!你的爷们,已经喂了海河的王八。过了今晚,你便是太君的人了。”



    “子杰求仁得仁,他的灵魂将升入天国,而你们这些丑恶的魔鬼,只会堕入地狱,得不到救赎。”



    她的神色从容,面对即将遭遇的厄运,全无畏惧。灯光落在她脸上,仿佛给她加持了光环,圣洁如天使。



    陈友发感觉房间里四十烛的灯泡光芒太过有些刺眼,唐珞伊的态度也让他感觉有些别扭。



    本以为可以扬眉吐气,看到这个冰山美人崩溃的样子,不料却事与愿违。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看你能横到什么时候?来人啊,给她来一针吗啡!她不是会戒烟么?我让她自己先变成大烟鬼。”



    竹内这时却已经等得不耐烦,大声叫骂起来:“八嘎!你想浪费我多少时间?滚开!她跟我去卧室,你们在这里等!”



    陈友发恨很地瞪了一眼唐珞伊,又朝安德烈使个眼色。两个高大的俄国人将唐珞伊朝卧室里用力一推,竹内随后便大笑着走进去,反手关上了房门。



    陈友发站在门口,想要听听房间里的动境,把自己幻想成得趣的竹内,出一口胸中恶气。



    “畜生!放开我!”



    房间内果不其然响起唐珞伊的骂声和衣服撕裂的声音,陈友发脸上露出笑容。只是笑容刚到一半,房间一黑,电灯熄灭了。



    这时候黑灯倒是应景,就是英租界供电向来稳定,这停电来得荒唐。



    他刚要吩咐人去看看线路时,一声闷哼声在身后响起,随后便是重物落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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