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发虽然不是吃码头的混混,可是贩鸦片、走私样样都干,对于水路并不陌生。他雇佣的安德烈更是个出名的阴魂不散,即便是在码头,也不意味着安全。



    钱家一家人并没在太古码头登船,而是来到华界的大红门码头,上次送王殿臣他们离开的那条帆船就停在那。



    钱家几个女眷哭个没完,仿佛是在吊孝。钱大盛的两个儿子一人手中提着一口旅行箱,呲牙咧嘴模样好不凄惨。钱大盛的原配边哭边数落着:“挨千刀的,你怎么就非得留下呢?要走咱也是一块走。反正家也没了,你留下来有嘛用啊?”



    “你懂个嘛?”钱大盛没好气道:“我要是也跟着走,就成了真亏心,陈友发绝不会善罢甘休,非得追到家里弄死咱不可。我跟他把话说开了,这事就完了。你们先走,路上多小心,我过些日子……找你们去。”



    他挨个嘱咐了家里人,又着力叮嘱着两个儿子,借着嘎斯灯微弱的光芒,把船老大相了一通面,最后则来到宁立言身边。



    “大晚上的,还连累三爷出来跑一趟,真不合适。我看这船还是指着帆?都嘛年月了,还使这种船呢?在水面上根本跑不快,就算是华界的水警缉私队都能追上他。陈友发手里有两条蒸汽机帆船,要是跑起来,我怕是……”



    “那依着你,我还得弄艘军舰?”宁立言没好气地数落着。眼下钱大盛人在矮檐下,不敢多说半个字。



    站在宁立言身边的陈梦寒倒是显得很不以为然,她的气场越来越像个江湖上的大嫂,靠在宁立言身边,却也带着几分傲然气度,不似绕树藤萝。她看着钱大盛一声长叹:



    “钱督察也是在警界工作多年的老江湖,怎么也说了这么外行的话?想来是关心则乱,把您吓糊涂了。说句难听话,若是有心穷追不舍,怎么跑也是没用的。纵然是一条兵船护航,人到了地方,难道还要请个保安团看家护院?实不相瞒,今天贵宝眷离津,陈友发是知道的。”



    “他知道?这……这怎么可能?”



    “我告诉他的。”宁立言接过话。“这种事自然是走得越正大光明越好,偷着摸着反倒没好处。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两家为什么结仇,而开始大家之前总归是闹着拜把兄弟。事情没成,交情还在,搞得赶尽杀绝,这就没意思了。这个人情算是我欠的,陈友发答应放你家眷离开天津。只要他们不回来,就没人为难她们。安德烈那也送了消息,他要是敢继续追杀,我要他的命!”



    钱大盛先是一愣,随后便是一阵狂喜。



    江湖人话在一句,尤其宁立言出面求情,就更不同一般。陈友发若是再追杀自己家眷,便是和宁立言过不去。陈友发不管如何狂妄,也不敢对英租界现任督察长加码头的龙头大哥言而无信。有宁立言这个保障,自己的家小便不必担心生命。



    自己和宁立言之间的关系,实际要算作仇敌。若是易地而处,自己肯定是要赶尽杀绝,免去后患。宁立言如此安排,着实不同凡响。



    在钱大盛的人生里,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等仁义之人,心中百感交集。既感念宁立言的恩情,又有些不甘。



    这等人学的还是李金鏊那帮前朝旧人的处事原则,脑子里还是忠孝仁义那套东西,在当下这个险恶世道,这种思想的人注定生存不下去。这一次如果能够和陈友发握手言和,必能取宁立言而代之。这年月,好人断不会有好下场。



    眼看着船已经出发,自己的原配站在甲板上东倒西歪地朝自己挥手,钱大盛只觉得鼻子阵阵发酸,挥手把人往舱里赶。码头这边黑灯瞎火,加上今晚星月不明,很快,承载着自己全家老小半世积蓄的船,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看不到丝毫踪迹。



    钱大盛转过身,朝宁立言行礼道:“三爷,大恩不言谢。将来……”



    “场面话就不必说了。我今天帮你,是不想无辜遭殃。我不喜欢株连全家那套,你跟陈友发有过节,跟你的家眷没关系。开口讨人情,是因为我看不得妇孺遭难。你不欠我什么。你想跟陈友发见面的事,我也替你说了。陈友发答应,明天中午十二点,在蓝扇子见一面,把事情说开。”



    蓝扇子跟中国的妓院一样,晚上的时候热闹,中午基本无人光顾。那里的保镖都是白俄,钱大盛听到这个地方,心里就一阵哆嗦。



    宁立言又说道:“记得一点,大家都不许带家伙。既然是要谈事情,就要有个谈判的样子。谁在蓝扇子动武,便是不给我面子!”



    “好说。我也没想过和他动武,就是想问问他。前几天还好好的,突然就要对我下死手,这里一定是有坏人挑唆。把误会解释清楚,也就没事了,哪能动手?”



    事情既然已经说定,大家便离开码头。宁立言先把钱大盛送到英租界的饭店,随后带着陈梦寒一路去了法租界。



    陈梦寒始终坚持自己的原则,不去英租界住。宁立言想来找自己,便来国民饭店幽会。这间总统套房,便是两人的爱巢。于这次的布置,宁立言也没对她隐瞒。毕竟两人已经有了最为亲密的关系,可以分享彼此的秘密,这种事就更犯不上保密。



    陈梦寒将头靠在宁立言肩上,微笑说道:“我还以为你要斩草除根呢,没想到最后还是高抬贵手,放了钱家妇孺一条生路。”



    “你对我这种安排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呢?”



    “你知道的,不管你怎么安排,我都满意。”陈梦寒微笑着朝宁立言耳朵吹气,“我知道,混江湖的人要有一颗狠心。慈不领兵义不存财,你心地善良不会得到感谢,说不定还会被人当傻瓜。可话虽如此,看到你有这颗仁慈之心,我心里还是挺舒服的。”



    “仁慈……大概也就是你会这么说我。”



    宁立言一笑,“如果让钱大盛知道事情原委,一准骂我八辈祖宗。说到底,这一切事都是我搞出来的。要是没有我在中间挑拨离间,他也不至于家破人亡。我放他家小一条生路,无非是给自己积福。做人不能赶尽杀绝,万事留一条后路,对谁都有好处。不过这种后路,只限于钱大盛的家人,他自己……没这个机会了。”



    “他这些年包庇的坏人,自己做得坏事,足够杀他十次,不给他机会也正常。”在陈梦寒眼里,宁立言的一切决定都是对的,她会主动帮宁立言找到理由。



    “我就是不明白,既然挑起他们的争斗,为什么还要给钱大盛送信让他有准备?”



    “如果没准备,就这么随便被杀了,没什么意思。正是先给他一条活路,让他有反抗的余地,这样才能压榨出他最大的价值。这个人要是就这么简单就死了,既是便宜他,也是便宜了陈友发。”



    “立言这么说,想必是已经又收获了。”



    “当然。他来码头之前,把一个档案袋送给了白鲸咖啡馆。声明如果自己遭遇不测,里面的东西,就可以拿到情报市场交易,优先卖给英国人。”



    “然后?你把它买了?”



    “这不好说,没有支付费用,应该无法算作购买,只能叫拿。”宁立言微笑说道:“这份情报是因为我的运筹,才落到白鲸咖啡馆手里,所以它的主人是我。那个档案袋里的东西,足够把陈友发送上绞刑架十次。他那个工部局的后台,也不会出手保他。他自己即将丢掉性命,同时将足以致陈友发于死地的利刃送上。租界里两个祸胎就此丧命,这才算得上谋略。”



    “档案袋现在在哪?”



    “在乔雪手里。那位美女侦探是个人精,从那些材料里,可以推敲出很多东西,说不定还能分析出陈友发其他的关系,为我们谋取最大的利益。”



    陈梦寒没再追问,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时候该住口。



    那个美貌绝伦的南洋大小姐,是武云珠、汤巧珍她们该头疼的问题,自己没必要在意。注定当个外室,便不该掺和这种争斗。



    心里想得明白,可是一种莫名的酸楚还是从心头泛起,将身体紧紧靠在宁立言怀中。仿佛这种距离越近,越能拴住这个男人的心。



    等杨敏回来,自己必须和她说说这个乔雪。一个不知根底的女人,不该让她和立言走得太近。陈梦寒怀着这个念头陷入梦乡,哪怕在熟睡时,依旧紧紧抱着宁立言,生怕他跑掉。



    钱大盛的房间内。



    茶房望着眼前这叠英镑,和一边放着的手枪,满面为难。



    “钱长官,你这是为难小的。小的就是个茶房,您这事我真办不了,您快把钱收回去,我什么都没看见。”



    “不!你能办!只要你把枪拿给蓝扇子的柳巴,用俄文告诉她,她的中国保护神需要她这么做,其他事不用你操心。只跑个腿,带个话,这些钱就都是你的。”



    钱大盛循循善诱,语气像是个魔鬼。不许带枪的约定,给了他一个灵感。这是个机会,一个干掉陈友发的机会。



    这种谈判的场合,不会带手下。自己只要结果了陈友发,他手下那些乌合之众就不足为惧。鲍里斯会出手,接管陈友发的地盘和势力,到那个时候自己可以和鲍里斯继续合作,自己便安全了。



    既然陈友发对自己动了杀心,自己就没必要对他客气。江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道理,谁活着,谁就是最大的道理。宁三少……对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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