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冲与华子杰的家不是一路,吃过饭各自分手。宁立言晚上本是准备着应酬,便不曾开车,回家也只能叫洋车。华子杰却追过来道:“督察长,咱们……咱们先走几步路吧,卑职有话说。”



    两人的年纪相若,可是比较起来,华子杰就显得有些稚嫩。巡捕房这口大染缸,尚未将其同化,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赤子之心以及那份纯真。乃至于和人交涉的时候,都显得有些紧张以及害羞。这一点不但不像一个英租界的巡捕,也不像个大宅门子弟。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宁立言对他的好感要大于老油条张冲。看华子杰颇有些紧张的样子,微笑着安抚,又主动递了一支烟过去,却被华子杰拒绝了。



    “我不会……不会吸烟。”他不但不会吸烟,酒量也不大。虽然宁立言没有刻意灌他喝酒,但是已经看出他的身体摇晃,舌头发硬。这年月的大户子弟不会抽烟喝酒的可是不多,这是个好品行,但在天津这个地方,这样的性子难有大成就。



    “有什么话只管说吧。我一会叫辆胶皮把你送回去,你这样自己走怕是不成。”



    “没……没事。我知道自己有点冒失,可是难得遇到长官这么一个愿意做事,又拿手下人当人看的,有些话我得说。”



    华子杰边说边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宁立言也只好在旁边坐下。“你说吧,我听着呢。”



    “李大河……不是第一个死的。”华子杰借着酒兴,扔出了一个重要消息。“其实这些日子,租界里死了好几个人。不过他们身份都很普通,有苦力,有车夫还有个货郎。这帮人没有多少财产,也就没在租界办户口,算是‘黑’在英租界的。大多数人死了,都没人知道,只是被发现尸体才报警。钱大盛说这些人既然没户口,就不能算人,所以不让上报。英国人和报社都不知道,加上华界出了绑架案,就更没人在意。”



    他看了看宁立言,见宁立言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心略微定了定,继续道:“我看过他们的尸体,都是类似的手法,用匕首割喉放血。”



    “但是杀人的手法不专业。”宁立言接过话来:“那些死尸我没见过,不过我观察李大河的死尸,并不是职业杀手所为。凶手只是执行了‘割喉’这个行为,其本身的手法生疏,而且感觉得出,凶手也很紧张。从伤口层面看,绝对是个新手。”



    虽然没有仔细验尸,但是作为王仁铿得意弟子,前世以杀人害命为能的军统特工,只看一眼,便也能看出大概。



    华子杰看宁立言的目光显得十分诧异,“长官,你……你也是这么看?”



    “有别人看过尸体了?”



    “我请珞伊偷偷帮我检查过尸体。钱大盛为了把案子压下来,就想把死尸随便处理了,也不许人验尸。我花了一笔钱,才把死尸买下来,又找珞伊的医院帮着存了几天……”说到这里,华子杰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介绍,连忙道:“珞伊是我的未婚妻。”



    “就是因为被你连累,让人泼了一身血的那个?她是大夫?”



    华子杰有些尴尬。“她家几代行医,祖上在宫里当太医的。不过到了珞伊这一代,学的是西医外科。她虽然是女孩子,但是胆子很大,那次的事情没让她退缩,反倒是让她觉得必须和那帮人斗下去。”



    “她懂法医?”



    “她学外科的,对这些东西有了解。我虽然学过警政,可是在这方面的知识不如她。”



    “没什么,人各有所长,男人也没必要处处强过女人。你说的这些人命案,除了杀人方法类似之外,没有其他的共同点,你认为有必要合并在一起?”



    “当然有必要了。”一说到案子,华子杰又来了精神。“长官你想,华界的那些绑架案,如果单纯看案情,也不是一个人做的,可最后证明,他们是一个团伙。杀人案也是这样,虽然看上去凶手不一样,但是仔细看,他们也是一个团体。被杀的都是租界里没有身份的小人物,偏又要用极为激烈的方式去杀,事后还要大张旗鼓的弃尸,甚至利用关系不让巡捕房调查。证明他们杀人,是为了给某些人看,而不是普通的情杀或者仇杀。我怀疑,这一系列案件,应该和会党之间的冲突有关!”



    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宁立言问道:“这个结论你是不是和钱大盛汇报过?”



    “没错!”



    “我猜猜看……一定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对不对?”



    华子杰没有回答,但是看他的样子,宁立言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他拍拍华子杰的肩膀。“我比你大一点,喊你一声老弟不算过分。你太嫩了。你分析得没错,可是要想破案,就不能说实话。自打清末,会党便是天下顶麻烦的事情。钱大盛即便没拿好处,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一说会党,他肯定就头疼。不是不信你,而是不敢也不愿信你。如果按你的分析,这案子搞不好就要惊动英国人。对他来说,便只好压你,把这件事给淹了。”



    说到这里,宁立言又笑了笑,“你运气好,家里还算是体面。若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就冲你这个折腾劲,不是被开除出警队,就是死得不明不白。”



    华子杰道:“可是……可是那些无辜的死者……”



    “钱大盛这种人会在乎无辜?”宁立言冷哼一声,站起身又把华子杰也拉起来。“老弟,吃这碗饭不是光会破案就行,你首先得会动脑子。你的分析我支持,可是你得找好了人才能开口,逮谁跟谁说,不但帮不了别人,还会害了你自己和你身边的人。珞伊姑娘我虽然没见过,但听你说,也是名门淑女。这等女子为了你被人泼了一身血,她不害怕你也得害怕。今后说话之前,先学会认人。”



    华子杰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又问宁立言道:“长官,那您?”



    “我若是个圣人,很快就会被扫地出门,或是当街饮弹。别拿我当圣人,也别拿我当好人。”宁立言一笑,



    “不过今天死的工人,是我码头的弟兄。动了我的人就是不给我面子,这笔账有的算。我这人懒,不爱管事。有你那么个傻小子愿意破案,我求之不得。只要跟着我干,我保你过足破案的瘾!”



    华子杰大喜,快步上前道:“长官……”



    “这不是在警署,不用那么正规。洋鬼子爱玩这套,咱天津娃娃不讲究这个,喊三哥就行。”



    “长……三哥。”华子杰喊得声音不大,又迟疑片刻道:“我听说,您的宅子和乔大侦探是邻居?听说您和她,还是朋友?”



    “没错,有事么?”



    “那……那您能不能把我的分析,跟乔大侦探说下。”华子杰有些惶恐,又有些局促。“我想知道乔侦探对我的分析有什么意见,也想找个时间……当面领教。”



    局促不安的神情,短而急促的呼吸,以及涔涔而下的汗珠,让这个年轻警官的掩饰变得徒劳且可笑。宁立言可以感觉到,他提起乔雪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与冲动。



    是啊,乔雪作为英租界当红的美女侦探,与巡捕房打交道的次数不会少。华子杰虽然纯良,终归也是个年轻人,好色而慕少艾,这本是寻常之事。



    只可惜爱情的盲目遮蔽了少年的眼睛,让他失去了一名警官应有的判断力。与乔雪来往的都是何等人物,你的相思注定是一场幻梦。



    只是少年有梦算不上罪过,而且华子杰这种腼腆内敛的态度,比起那帮狗少纨绔来,也不知强出多少。宁立言不忍心戳破他的梦想,让现实过早的伤害这么个纯真少年,迟疑片刻道:



    “这……倒不是不行,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带上你的未婚妻一起比较好。都是女人,比较容易沟通。”



    “我和珞伊是指腹为婚,在我们出生之前,我们的家庭就为我们缔结了婚约。在我们看来,这就是个笑话。这种荒唐的约定,对我们没有束缚力,也不会去履行它。”华子杰并不傻,听出宁立言话里的意思,做着阐述。



    “我们两个不会阻止对方去追寻爱情,还会鼓励这种行为。”



    听着他的言语,宁立言心中莫名浮现出杨敏的身影。眼前的男子虽然稚嫩,可是在感情上,却比自己勇敢多了。若是当初自己和敏姐也能有这般勇气……算了,往事不可追,何必空自伤神。



    他点点头,“我尽量给你安排,你等我消息就好。现在赶紧回家睡觉,今后跟着我干。钱大盛要是敢找你麻烦,我会对付他。”



    华子杰听到这个承诺,简直比得到晋升还高兴,先是帮宁立言叫了洋车,直到他上车后自己才上车离开。分手前还不断嘱咐宁立言,一定别忘了。



    真是个傻小子。你这么个纯良少年,哪对付得了乔雪那种人精,还是该好好照顾自己的未婚妻。人家若是对你无意,又怎么会帮你验尸?蠢材!



    宁立言确信,乔雪这种人,自然有的是办法应付这种情场菜鸟。自己要做的,只是提醒乔雪,这是自己在巡捕房的未来心腹,下手别太狠。



    回想着华子杰的分析,宁立言也承认,对方的想法跟自己差不多。这件事背后,必然有会党的影子。可是哪一路山头,却猜测不出。



    带着种种怀疑猜测,考虑着自己在这件事里到底该采取何等立场,以及如何掌握分寸等问题,洋车已经到了住处附近。



    宁立言没等下车,忽然发现,在自己的住处门外,路灯阴影之下,一辆雪佛兰汽车停在那里。。



    他一眼认出来,这辆车正属于蓝衣社。之前绑架汤四小姐,就是开的这辆车。这么晚了把车停在这,一定是冲自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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