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子鑫所说的绿背,实际就是民间对于美元的称呼。时下华北的生活中,货币方面堪称群魔乱舞。



    前清时代的龙洋、墨西哥鹰洋、西班牙站人银洋、袁大头、东三省发行的奉洋以及国民政府铸造的本洋都在市面上流通,如果再算上形形色色的纸币,就更为复杂。天津城里专门有一路靠换钱为生的,走在大街上,将十几枚银元在手里碰撞得叮当作响,靠着银洋换银洋吃差价,就能挣出一天的开销。



    后世人们所知的“法币”要到1935年才发行,眼下流通的纸币主要是中交票。在发行之初,中交票与大洋的比价是一比一,是市面上的硬通货。可是随着军阀混战,为了给部下开军饷,造币厂开足马力印刷省钞,导致与省钞联动的中交票币值也一路走低,几乎成了废纸。



    北伐之后,国民政府整顿经济,中交票价格回升,但是其购买力和民间信任程度上还是不能和银元这种有价贵金属相比。



    1929年,美国股市崩盘,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爆发。白银价格在1932年暴跌,几乎到了谷底。但是自从罗斯福成功当选美国总统之后,为了打击中国经济,增加本国商品竞争力,美国人开始人为提高白银价格并且让美元贬值,中国银元兑美元的汇率直线上升。在去年的时候,同样数字的银元只能兑换一万八千美元出头,今年就已经翻了一倍。



    对于武汉卿的志向来说,美元比白银更有用。眼下在天津,以私人身份购买大宗军火,找洋行极为困难。如果没有过硬的关系,压根就谈不下来,想要脚以只能找军火贩子。



    与这些人交割钱财不能从银行走账,全是现金往来,几万块银元远不如几万美元携带方便。武汉卿的志向不在于聚敛钱财,而是要对付日本人,钱财对他的用处就是招兵买马。潘子鑫显然是知道武汉卿的行为以及目标,特意搞一笔美元来,给他行方便,也算是放个人情。



    宁立言微微一笑道:“这么大笔数字的美元可不好凑,即使在租界里,要是用这么大笔的款子,也要提前好几天预约才行。只有潘七爷这等手眼通天的人物,才能在个把小时之内,凑出这么大数目的现金。”



    潘子鑫微微一笑:“三少不要拿我开玩笑了,老朽不过是一个商人,哪来的什么手眼通天,也就是几位银行大班愿意卖我面子罢了。我还特意吩咐司机载你们来时把车开慢一些,就是为了给这几家银行送钞票的人留出时间。总算是老天保佑,没让我丢脸。武将军过过数目,看看钱有没有问题。”



    武汉卿也是场面上的人,自然不能真的拿出美钞点数,随手把拉链一拉,朝潘子鑫拱手道:“潘董事长是个敞亮人,我信得着你。数字不用清点了,你说多少,就是多少。丫头,把押票给人家。”



    接过押票,潘子鑫朝袁彰武面前一推:“花会的事,到此就算了结。这笔钱算是你欠我的,将来慢慢还就是了。我跟你师父也算是有些交情,不会催逼过甚的。”



    袁彰武脸色一红一白,没开口回应。他本以为潘子鑫出面,肯定会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压制两方,自己肯定是要出钱,武汉卿那边也得退让,不可能真的如数拿走赌资。



    没想到潘子鑫居然是这样处理,自己先把钱垫上。如果面对武汉卿加宁立言,袁彰武豁出去花会倒闭,还是可以耍赖的。大不了一拍两散,自己就不信一个失去部队的旅长加一个巡官,就真能置自己于死地。可是现在他欠潘子鑫的钱,这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不管江湖上再怎么出名,混混依旧是混混,和成功的商人相比,先天就有差距。潘子鑫是社会名流,袁彰武只是这些名流手上的破抹布。解决问题时,会被拉来顶缸,事情结束便丢到一边,这辈子都很难融入上流社会的圈子。



    别看袁彰武眼下人多势大,俨然一方诸侯,却也没胆子得罪潘子鑫这种商业大亨。欠潘子鑫的债不还,潘子鑫只要略微施展些手段,就能让他的生意难以经营,人也难以立足。



    他吞了口唾沫,想要说些什么,潘子鑫已经看向他。“人生在世,诚信为先。信义为商人立身之本,其实即便是普通人也要讲究诚信守诺,否则难以立足。就拿我们门槛里的事情来说,既然规定了运期,不管过程何等艰难,也必须按期完成。也许这一趟会赔钱,但是也不能因此就毁约涨价。正是靠着这份信义,三祖才能在运河上立足,给后辈子孙留下这么一份产业,弟兄们也有了一口饭吃。如今江湖大乱道,好多老规矩没人讲了,可是一些做人的道理,总不能也跟着改了,你说是不是?不管是正门还是偏门,生意就是生意,要是说了不算言而无信,这门生意又怎么做得下去?光顾着眼前一点蝇头小利,牺牲做人的根本,不但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还会连累弟子门人喝西北风。我们门槛里的人,能做这种糊涂事么?”



    “七爷说的是,这事其实就是个误会,咱既然开的起花会就赔得起钱,就是这么大笔数字……”袁彰武尴尬地笑了几声,房间里没人接他的话,让他一拳落在空处。潘子鑫点起一根吕宋烟,对武汉卿道:



    “这次的事是袁彰武办的差了,不过他也是有苦衷,那么大笔数字一时半会凑不出来,有点着急。人急无智,干了些混账事,说了几句糊涂话,您可别跟他一般见识。押花会本来是个游戏,大家用闲钱玩几手,图的就是个乐子。还有文人雅士给押花会编出诗词来,就更添几分风雅。若是一心求利,就落了下乘,若为了钱财而引发斗殴等凶案,就更为不堪。当然,潘某只是个商人,管不了这衙门的事,只是有感而发,武将军见笑了。”



    武汉卿点头不语,宁立言道:“七爷您说的句句在理,我们自当听从。今后花会那边,我们保证不再露面。”



    潘子鑫一笑,“三少言重。闲来无事做个游戏也无不可,只要不弄到今天这样剑拔弩张就好。尤其日本人如今精神紧张,万一被他们误会了什么,惹他们上门,就更不妥当。”



    “七爷远见卓识,在下佩服。今天还有事就此告辞,等七爷何时有空,在下一定登门请教,还望七爷到时候多多指点。”



    潘子鑫一愣:“这就要走?我已经给厨房打招呼了,预备一桌淮扬大菜款待几位。我这厨子是正式拜师得过传授的,淮扬菜整治得最好,包三少满意。”



    “多谢七爷好意了,不过我们实在是要事在身,这桌酒席就无福消受了,等改日我做东,请七爷吃饭。”



    潘子鑫朝手下得保镖吩咐着,让几个保镖帮武家人提着公事包,潘子鑫则在后相送,一路把人送到电梯,又吩咐保镖道:“开我的车把几位送到地方。这年月兵荒马乱不太平,这么大一笔款子,小心无大错。”



    电梯一路下楼,潘子鑫转身回了房间,袁彰武起身道:“七爷,天色不早,我和渭渔也告辞了。”



    潘子鑫的脸色一沉,“哪里去?坐下!”



    一名保镖伸手关上房门,袁彰武被潘子鑫的态度闹得摸不着头脑,只好乖乖坐下。潘子鑫看着袁彰武,目光冷峻,语气也严厉起来。



    “我说过,我是个玲珑空子,对门槛里的事所知不多,也不愿意在这上面太过用心思。可是渭渔来天津,是我给牵的线,做人不能半吊子,既然他来求我,我就得帮他这一次,替你了结此事。你是不是觉得我出了这笔钱,等于是逼着你认账,这事了的不公?”



    “七爷,您误会了,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既然请您出来了事,自然是信得着您,怎么了我都没话说。”



    “没话说就是不服!”潘子鑫哼了一声,“我要是不是看在渭渔的面子上,才懒得掺和到这件事里。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明白,这件事是非曲直如何,大家心里也都有数。这些话不必多说,我只问你一句,今天这事你不出钱,又打算怎么了结?靠着人多势众,豁出去不讲道理?你想过没有,他只要每天到你花会去闹一次,你就没法做生意,而他却不必付出什么。你们两下对着耗,谁占上风?”



    潘子鑫不愧是商界人物,话问的正是关键,袁彰武脸上一红一白,不知如何作答。知道潘子鑫说得是道理,却又不甘心承认自己的错误。潘子鑫又道:“宁三少这次跟你作对,最厉害的不是手段,而是时机。他是有心在你与苏兰芳开战的时候,背后捅了一刀,打你个措手不及。你觉得这会是意外?”



    “七爷,您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我说过我是生意人,不是江湖人,不会管你们门槛里的事。只是从生意人的角度想,一个人处心积虑要对付另一个人,肯定是思虑周全,布置得当,不会没有后招。我要是你,现在就会想宁立言为什么要对付自己,以及接下来会用什么手段,这些都比那些钱重要多了。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就连翻盘的机会都丢光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袁彰武擦擦额头上的汗,脸上满是羞愧,“七爷,您是向着我,我没想明白,您别见怪。”



    “我既然了事,自然是一手托两家,谈不到向着或不向着谁,无非是想落个皆大欢喜的局面罢了。跟你聊几句,也是自己胡思乱想,未必就真是对的,你不用太放在心上。我与你师父有多年交情,该提点的,肯定会提点你,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另外,这笔钱的利息我可以少算一些,你记得按期归还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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