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八年,是大清康熙皇帝登基的第八年。

    康熙年少有为,智擒大权臣鳌拜,此举震惊朝野。

    偌大的北京城骚动不安。官差忙着抓鳌拜的党羽,该流放的流放,该杀头的杀头。抓人的告示旧的未干,新的又贴上了。

    一时间,有人鬼哭狼嚎被套上铁链子,有人欢天喜地放鞭炮。正应了那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五月的京城,柳絮飘飞,纷纷扬扬极富诗情画意。然而,在“吉祥”银楼的东家莫振兴眼里,却像极了腊月飞雪,凉意直透脊背。他背着手望着书房外不远处的绵绵柳絮沉默不语。

    “你倒是给拿个主意啊。鳌拜死了,黄少轩回来了,他知不知道当年那件事跟你我有关?眼下我们该如何应对?”如意银楼的东家洪承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十年前,京城最大的银楼要数“吉祥”、“如意”、“龙祥”三家,大有三国鼎立之势。

    “吉祥”银楼的东家莫振兴心思活络,他见自己的女儿莫妍和“如意”银楼的少爷洪子强年纪相仿,就以连姻结盟的方式和“如意”共同对抗“龙祥”。

    有一天,莫振兴和洪承业在铺子里密商扳倒“龙祥”之事。一位服饰比一般民妇华丽的年轻少妇戴着幕离鬼鬼祟祟地走进店来,说有东西要卖。

    银楼一般的业务买新的可以,卖旧的可以;旧的换新的,小的换大的,大的换小的;这种式样换那种式样,这种首饰换那种首饰,都可以。

    总之一句话:有钱赚就行。

    莫振兴见多识广,把少妇拿出的一对婴儿赤金手镯一比对,就明白这是少妇在大户人家做乳娘时从婴儿手上偷来的。他再仔细观察那对赤金手镯,做工精致,而且有“鳌”字样,确是鳌拜府里的东西。

    莫振兴和洪承业相视一笑,计上心来。他们帮着那位乳娘把赤金手镯作旧,又把带有记号的标志抹刷了一翻,给了十两银子作盘缠让她带着赃物到“龙祥”去卖。(吉祥银楼和龙祥银楼相距不过两条街)

    那位乳娘千恩万谢地去了,果不其然,几天后,“龙祥”银楼被鳌拜安了个“销赃”的罪名抄了个底朝天,黄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被杀。

    没想到,十年后鳌拜居然倒台了,黄家独子黄少轩没死,带着妻眷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京城居,大不易。黄少轩不仅花大价钱把黄家祖宅给买了回来,而且大张旗鼓地开起了龙祥银楼。

    莫振兴自知自己如今的产业(各地三十几家分号)是莫家五代人一点一点地经营起来的,可黄少轩在短短十年的工夫,从一无所有到一连开起了十家银楼,加上山东的根据地,至少有十五家吧?!

    他是怎么逃过一劫的?又是怎么做强做大的?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自己的大意将引来无穷的后患,莫振兴后悔不迭。

    不过,他也是从大风大浪里摸爬滚打过来的,稍作镇定,在上首坐下端起茶盅抿了一口,道:“我们不能自乱阵脚,无凭无据,他黄少轩如何能赖到我们头上?再说就算是我们唆使那位乳娘到龙祥去的,那也是他赵原平的道行太浅,怪不得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就算他要怪,难不成我们还对付不了一个黄毛小子?放心,我已经派人到山东查他的老底去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莫振兴的话让洪承业稍稍安心,当年赵原平和黄夫人都不是吉祥和如意的对手,他们的儿子黄少轩再强也是根基未稳,还不足为患。是自己太过紧张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小心使得万年船。只听洪承业对站在边上的儿子洪子强和莫振兴的儿子莫昌明说道:“子强,昌明,你们派人暗中盯着黄家的一举一动。”

    眉清目秀的洪子强和俊逸的莫昌明皆双手一揖,恭敬应诺。

    莫振兴又把对付龙祥的各项细节一一作了安排。

    洪子强一边听一边偷偷瞟了几眼手中握着的羊脂玉兔,等莫振兴安排完,红着脸说:“莫伯伯,我,我能去找……”支支吾吾了半天恁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尴尬地摸摸后脑勺。

    想到即将成为儿女亲家,莫爷和洪爷眉头略舒,紧张的气氛缓解开来。

    “妍儿到李记钱庄的李府去了,李夫人娘家侄女要参加今年的选秀暂住在李家,李夫人特意请莫妍去帮她设计一些头面首饰,应该回来了吧?你去内院问问。”挺拔俊朗的莫昌明拍了拍洪子强的肩膀,笑着说。

    洪子强“嗯”的一声,欢快地出了书房。他经常出入莫家,对莫府的地形了如直掌,不用下人带路径直朝后院走去。

    看着儿子掩饰不住的兴奋,洪爷笑道:“振兴,你养了个好闺女啊!不仅识玉,设计也高人一畴。你看这小子,魂都丢了。”

    莫爷把玩着手中的茶盅,佯装生气地说:“女儿再好也留不住!下个月就到你们如意去喽,说心里话,我还真舍不得。”

    洪子强和莫妍在十年前就订了亲,如今莫妍十六岁,洪子强十八岁,两人的婚事选了个好日子――“六月初六。”

    洪子强满面笑容地穿过游廊,他右手里捏着一只羊脂玉兔,准备给属兔的莫妍镶在噤步上。一想到喜欢羊脂玉的莫妍收到礼物后眉开眼笑的样子,洪子强的心就柔成了一片,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突然,莫家二小姐莫玉从屋角横穿了出来,行了礼,娇羞地说:“子强哥,你这是要去见我姐吗?可惜我姐还没回来,有什么东西需要我代为转交吗?”莫玉一双柔媚的桃花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洪子强的右手。

    洪子强右手条件反射式的往后缩了缩,像被人洞穿心事似的羞红了脸,“不……用,我还有点事找昌明兄,先告辞了。”

    “也好,子强哥慢走。”莫玉声若莺啼,美得如同一块温润的精雕美玉,她目送着洪子强过了廊庑,才转身往后院走去。心里暗想:没等到明天天亮你是见不着她的,就算见着了,也是物是人非。

    。。。。。。

    莫家大小姐莫妍和丫环小莲坐在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里回家,赶车的是莫家几十年的老仆人忠伯,再过两条街就到长安街宝瓶胡同的莫府了。

    “大小姐,你的设计又精进了,林小姐对那只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爱不释手呢!要是林小姐中选了,你的功劳可算头一份。”小莲抱着一只彩锦如意六角首饰盒,一付与有荣焉之态。

    莫妍抿嘴浅笑,她从来都不怀疑自己的设计能力。她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帮助青梅竹马的洪子强打造天下第一银楼。

    但是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莫妍轻声责怪道:“贫嘴,如果林小姐中选那是她的造化,切不可在外面胡说,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就不好了。”

    小莲吐了吐舌头,再不敢言语。

    这时车帘外传来一阵阵凄惨的妇女和孩童的哭声,不一会儿又被噼哩叭啦的鞭炮声给淹没了。

    莫妍轻叹了一口气,不知哪家又受鳌拜牵连了。当真是:昔日座上宾,今日阶下囚,世事难料啊!

    突然,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响,简直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马受到惊吓,长嘶一声,拉着大车就在街上乱跑乱撞起来,车内一时间颠簸得厉害。

    小莲猝不及防,放在膝盖上的锦盒抖落到车上,莹润的珍珠滚落一地。小莲惊慌失措,忙弯下腰试图捡起来,马车往左边一倾,小莲的侧脸直直地撞上左边的横杆,痛得她眼泪直掉。

    “抓住横杆,别管那些珠子。忠伯,出了什么事?”莫妍双手死死拽住横杆,冲着马车外喊道。

    只听忠伯“啊”的一声惨叫,便再没有声响。

    莫妍双手不敢放开横栏,顺着时开时合的车帘往外瞧,顿时心里一凉,哪还有忠伯的身影?这马车现在就处于无人驾驶的状态。

    “小六子,小六子,快让马车停下来。”莫妍吓得花容失色,顾不得矜持高声叫喊。现在是抓鳌拜党羽的非常时期,整个京城乱轰轰的。要不是李夫人开口,莫爷是不会让莫妍在外行走的。当然,莫妍出门,除了带功夫颇深的车夫忠伯,还带了小六子等六位武功高强的随从。

    小六子没有回答,倒是“唆”的一声,马屁股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一记鞭子,发疯似的往前飞奔。

    “拦住它,拦住它。”好似城门值班的差爷的声音。

    莫妍顿生几分希望,可是马车出了城门好久也没有一个差爷上前来勒住脱缰的马儿。

    如今当差的惯会见风使舵,莫妍的马车寻常无比,他们自然不会上心,再说现在正是交接班的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莫妍来不及抱怨,她眼睁睁地看着马车冲破护栏,往城外跑去。

    “大小姐,完了,我们出城了。”小莲惊呼。

    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城门一般在酉正关闭,第二天早上卯正开启。按这种情况,她们今晚很可能回不了城了。莫妍从小到大,还没离家外宿过,更别说出城了。

    莫妍迅速整理思绪,现在只有听天由命啦,先保命要紧。

    “小莲,把右手给我。”莫妍果断命令道。

    车速实在太快,莫妍和小莲都被颠得要作呕了。小莲听到命令,马上把手伸出去,好不容易才和莫妍的手紧紧抓在一起。

    这一招还真管用,两人一只手抓在一起,另一只手各抓紧栏杆,只有身子摇的猛些,倒不像刚才那么颠了。

    “没事的,马跑累了自然要停下来。”莫妍强作镇定。

    正如她所言,马跑了一段路后,速度有减慢的趋势。

    “大小姐,你真厉……”小莲还没说完,就听拉车的黄膘马像只惊弓之鸟,又是长嘶一声,突然拐道往右边飞奔而去。

    由于惯性,左边的莫妍往右倾斜压在小莲身上,等她稍微坐正身子,马车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突然腾空而起,挣脱缰绳逃跑了。

    莫妍又被惯性甩出车外,这回莫妍看清楚了,她将从高空直直摔到碎石堆中,不死也是半条命啊!

    莫妍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暗道:“子强哥,我们只有来生再见了!”

    就当莫妍身子要着地时,说时迟那时快,她感觉被人拦腰一捞,在空中翻了一个圈后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就停了下来。

    一股淡淡的汗香让她心神安定,当她睁开眼睛时,竟然看见自己趴在一位陌生男子身上。那名男子星眉剑目,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看。

    “登徒子。”她气得怒目圆瞪,慌张地试图站起来。没想到手未撑到地面的瞬间,身子却往下压,好似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脸色霎时像蒙了一块红布,艳丽得如同三春之花。

    身下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许多不知名的小花争相吐艳,各种花的香在空气中酝酿发酵,微风轻轻一吹,宁人浑身舒畅。

    斜阳照在那名男子斧凿刀削般的俊脸上,更增添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莫妍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红扑扑的小脸,顿时又羞又臊,身子往边上一倒再撑地而起,头也不敢回,急忙逃命似的去找小莲。

    小莲幸好刚才被莫妍压到了一边,才不至于被甩飞出去。她从侧翻的马车里爬出来,庆幸地说:“大小姐,我们没死呢。我妈常跟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我们以后要大富大贵啦!不对,我又说错话了,应该是小姐大富大贵,我跟着享福才对。”小莲说完,跪在地上双手合什祷告一番。

    莫妍咬了咬唇,要说大难不死,还得感谢刚才那位,是不是应该过去跟他说一声“谢谢”?

    可是,刚刚……

    莫妍躲在小莲身后回头往回瞥了一眼,夕阳下,那位男子衣袂飘飘,宛如谪仙,他打了一个胡哨,那匹通体毛色乌黑发亮的马儿立即小跑着到他跟前。

    那双眼睛有点冷,压根没有一点儿登徙子的味道。

    看上去不像坏人!

    莫妍咬着唇,低着头带着小莲走过去,屈膝行礼道了一声谢。

    那名男子淡淡地说了一声,“不用客气,没事就好。”说完就要翻身上马。

    莫妍目光落在他遒劲有力的手臂上,有鲜血从撕破的玄色袖管渗出。

    “你……流血了。”人家为了救自己受伤了,还被自己冠上“登徙子”的罪名。莫妍很内疚,飞快地掏出兰花绣丝帕,但想到男女有别手伸到了半空中又停下来,怔忡了半晌才把帕子交给小莲,示意小莲替他包扎。

    那名男子被莫妍的奇怪举动逗得嘴角往上扬了扬,“我现在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恩人?你父亲没教过你要尊敬长辈吗?”

    好有磁性的声音,虽然是责怪,莫妍却听不出半点责怪的味道,反而有种春风拂面的舒服。

    莫妍不由得抬起了头迎上他的目光,虽然他看上去不像父亲那么老,但也不像洪子强那么年轻。他自称长辈,也就是对自己没什么男女之情了。

    莫妍为自己的促狭心思感到汗颜,她抿唇浅笑,打蛇随杆上,“叔叔,能把你的手臂抬一抬吗?”

    叫他叔叔,莫妍感觉心里自在多了。

    那名男子怔忡了半晌,随即爽朗一笑,把手臂伸到莫妍跟前。

    莫妍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帮他包扎手腕,最后打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老爷,你怎么跑这了?还指望你先跑一步拖延城门关门的时间呢。现在好了,明明到了城门口,还得等到明天才能到家。”一位十六、七岁模样的小厮骑着马赶过来,嘟嘟哝哝地抱怨了一大串。

    “原来,是你的马惊了我的马车?亏我还把你当恩人。”莫妍往刚包扎好的手臂上用力一拍,小脸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