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建安十九年夏,六七月份的时节,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了。

    陇地边界的气候也异常的古怪,炎热,干燥,风沙大,所见之处不是荒凉沙漠,就是无尽的原始森林,或者崇山峻岭,那真是怪石横生,山岭重叠,立石如刀,卧石如虎,只见树木,虎豹狼虫,少见人烟。

    上午的时候,在外边呆上一会儿,穿三层衣服冷得叫人都打颤,而一到了中午,热得又像盛夏的三伏天。

    这时候就是正午。守南营门的十几个小卒都抱着大戟,一动不动。他们就像一尊尊的雕像一样,但他们的全身,远远看去,正在冒着一层热气。衣服早已经都湿透了,黝黑的面孔被那如火的烈日照射了一个上午,晒得更黑了,每个人的皮肤都有了不同程度的爆皮,每个人又都感觉又干又痒,但站岗的时候,不能随便乱动。

    好在他们习惯了。这些兵,都是久经大阵的老兵了,中原这些年战事频仍,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立过军功,或者得到了升迁的,就不用再干这种守营门的简单活儿了,但还是有的士兵,很多年了什么好处都捞不到,杀人的时候,他们伸过手,但一见到了代表军功的人头,立刻会过来很多更身强力壮的跟你抢……

    “李广难封”不是没有道理的,军营中这样的情况太多太多。这就是命运,但跟着一个有名的将军,跟着一个常胜的将军,无疑在乱世存活下去的机率会大很多,打胜时候的酒肉赏赐,那在平常时候也是没有的。

    又到了换防的一刻,又过来一些士兵。看到了这些人过来,很多站岗的兵就又觉得“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此时此刻”,交过大戟,活动活动早僵硬了的胳膊腿儿,有的见是老熟人来接自己的班,轻打闹的给了对方一拳,做个鬼脸……

    “驾!驾!”营门之外,正这时候远远的飞来一匹战马,马上的人打马扬鞭,那清脆的马蹄声,惊飞了一路的飞禽走兽,滚滚扬起的一溜灰烟,被风吹的先到了这边,呛进了每个人的气管里面,可是没有人顾上咳嗽,多数的人本能的是警觉的端起了大戟,吼道:“口令!”

    没错,来的是魏营的蓝旗,也就是报信的暗哨。

    这名暗哨马到了大门前并不减速,手中摇起一面蓝色的三角小旗,看守营门的小卒开始时没有看清楚人家的军衔,差点拿大戟横拦住人家的马头,等近点了看清楚之后,吓得赶紧站好行军礼,大喊着招呼其他的兵让他们给放行。

    有的帮助开寨门的开寨门,撤障碍的撤障碍,都忙个不亦乐乎,暗哨连感谢的话都没有顾上说一句,一溜尘烟已经进了大营,马蹄扬起的灰叫门口的这帮兵吃了个够。

    “咳咳咳咳!”门口这些兵当面不敢说横话,背地里总得骂两句,“有他娘的什么紧急事儿?每次都这样!仗着他比别人多他妈的两条腿,神气个屁,小心哪天从马上滚下来一头栽死!”

    “就是,”不少人说,“仗打完了,胜了,这一路上连个鸟都能碰上,他们有什么紧急军报要报?一天到晚的我看他们蓝旗就是出去打猎去了!装模作样!哼!”

    曹魏军这次大胜,大破氐族河池窦茂部,斩杀窦茂,斩首万余,最近几天正做着战利品的整理工作。这几天军中的两位主将张颌、徐晃,还有不少的中级官员,公府椽属等等,都在有条不紊的忙碌着,记录着,通往长安的军报也在不断的派出。

    之后,要引军东向,问关阳平,意图给汉中的张鲁一个心理上的强大震撼和打击!

    曹魏军的大营就安扎在山脚下,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大路,但更加的曲折绕远,要通到汉中的门户阳平关,还要再走上一两个月的行军路程。另一条是一条荒废的小路,要通过一条叫“蝎子岭”的山谷,据当地的向导讲,这条路极为难走,但时间可以缩短至少一半。

    此役,作为魏公的开路先锋,张颌、徐晃两位居功至伟。

    现在曹操的官职,还是“公爵”,这两年魏公称王的呼声日益高涨,为了加速进度,魏公太需要再打一场大的战役,再扩充一块地盘,放眼天下,汉中一地,成为了当仁不让的上上之选。这次魏公选派了张颌、徐晃两员名将宿将,作开路先锋,他准备总督大队,夺取汉中一地,真正是“杀鸡用起了宰牛的刀”,但谁叫人家资本雄厚呢?

    张颌,三十多岁的年纪,在魏王驾下,著名的将领之中,他还算相对年轻的将军。别看年轻,但他在行伍中混迹的年月,经验阅历,特别是军事天分,不比任何一个差,以用兵巧变、善列营阵,长于利用地形著称。

    在他那张脸上,粗糙的皮肤遮掩不住他那双秀气的眼睛。

    没错,这个词没有用错,就是“秀气”,这正是形容一个久经战阵的将军的,张颌此时正捏着一支毛笔,没错,是两个手指“捏着”手中的笔,在对面的一张绢帛上,画画。对,画画。

    这次他画的是雍凉一带,汉中交界处的山川地形图,这是打仗用的,这些事情本来可以由手下的椽属来完成,但他更愿意亲手再画一下,以增强记忆。

    当然,他还有其他的小兴趣,乐趣,比如旁边的几块小绢帛上,简笔勾勒出来几只麋鹿的画面,那是他一时兴起,画出来的。他的书法亦能拿得出手,在魏营中,其实他已经算是很能通文墨的将领了,只不过他的字体,一直是过于纤巧,有的和他不怎么对付的粗人骂他“娘们儿气”,他也并不生气。

    “儁乂,”帐帘一挑,两个铁甲亲兵在前,一名赤红脸庞,威风高大的将领稳稳的迈步进了来,这人正是徐晃,他此时正皱个眉头,边思考的样子边对张颌说话道,“探子回报,附近有马超的人马在活动,人数并不多,但他们同时打的还是叛贼刘备的旗号,这让我百思不解……他这是在引诱我们做些什么吗?”

    “不得晌,属徐晃。”徐晃,带兵一向以“治军严整”、“沉稳老成”为善名,他带的军队出去,无论打到了什么地步,永远都是胜不骄,败不馁,进有度,退有法的,什么样的将军,你想偷个营劫个寨,如果打听到了对面是徐晃的军队,那最好的选择,就是放弃这个念头。

    如今徐晃将军百思不解的问题,一定是相当棘手的一个难题。

    “哦?!”张颌尖细的一边儿的眉梢往上跳动了几跳,“啪”的一声,把手中的兼毫拍在案上,站起身道,“公明,马超……我听说这贼新归降了刘备,难不成他受了大耳的意,要先我们一步,他想取汉中?”

    “噗——”徐晃在张颌案上本来取了一口水,刚喝下去,听这话,笑喷了,“我说,儁乂你好好帮我想想,分析分析敌情,而不是开玩笑啊,那马超,那大耳,他们现在还有什么实力?一个新败,一个新胜,一对儿流浪客,刚从天上飘落到了地面儿上,根儿都没有扎好呢,他就想覆盖整个大地?怎么可能!”

    “就是说呀!”张颌附和着冷笑了声,但他立刻就问,“那马超现在哪里?真有确切的信儿吗?”

    张颌、徐晃在前几年没少了和马超打交道。马超的骑兵神出鬼没的作战理念,曾经深为其忌惮。在渭水河边,渡河一役,谁也没有想到马超的骑兵突然出现,几乎险险要了魏公曹操的性命!虽然这件事情过去很多年,但之后无论是哪个高级将领,再提到“马超”两个字的时候,都把这个名字,和“悬在头顶的一把尖刀”联系到一起。

    “确切!”徐晃说,他用手指指对面,对面是张颌新画的一张地图,“这座山就是我军屯驻的所在,而他马超,应该在……活动这一带,奇怪的是他带的兵,人数上极少极少,却敢明目张胆的打马超自己的大旗,还有刘备军白耳军的大旗……”

    张颌、徐晃是当世最有名的两员上将,谋勇兼备,也都是降将。张颌,是建安五年的“官渡之战”降过来的,而徐晃则更早,早年曹操迎献帝的时候,他在杨奉手下只当一个小吏。

    虽都是降将,但他们两个都在曹操手下,履立战功,一步一步凭军功,累升到了将军的地位。可以说他们付出的辛劳,是远胜于那些一开始追随曹操在阵留起兵的,像吕虔、满宠、李典、乐进等等将军的。

    “疑兵!”

    张颌最后重重的一拍桌案,结束了一场纠结不清的分析会,也给“马超在附近出现”这件事划上了一个句号。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还要不要按照原定计划,走那条大路呢?”

    “这……”

    “疑兵……论理是虚的,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无穷尽也!我们不必理会马超,反正我们主要想取的是汉中,魏公并未吩咐我们一定要擒住马超,让这贼卖他的玄虚去吧!想让我们跟他纠缠,虚耗时日?哼!没有门儿!”

    “儁乂,”徐晃听了这话也点头也摇头,拦住张颌道,“那既然如此,还有件小事,小路上也有刘备的人马,没有旗号……探子说,这是氐族的一个头领,叫什么肖昆的……这你又如何解释?”

    “哈!更明朗矣!他分明是想以疑兵阻我军行程,先疑兵计,后缓兵计,那刘备好得了时间,来取汉中。我们走小路,进蝎子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