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到了汴州刺史府,令宣武节度使、汴州刺史王铎即刻进京面圣。

    马东平喜道:“大人,看来崔相已握胜局,此番进京可以再度为相了。”

    王铎面色凝重,并没有欣喜若狂,摇头道:“也未必,何况我并不想进京。”

    马东平劝道:“大人,岂不闻‘君不下龙辇,则不知外也;臣不入宫阙,则不知内也’,大人即便想讨伐贼寇,也需从金銮殿上着手。”

    “即刻入京!”马东平一语道破,王铎茅塞顿开,拿定了主意,接着他又对马东平言道,“不过你重伤未愈,不宜与我同行,就留在府里修养吧。”

    马东平一听王铎不让他跟随,急道:“此番大人进京,田阉贼必然百般阻挠,属下怎能不一路护送周全?”

    王铎叹道:“我岂不知?只是你这般逞强也无济于事,只会白白送了性命。”

    马东平当即跪下,叩首连连,恳切道:“大人,属下纵然万死,也定把你护送入京!”

    王铎连忙把马东平扶起,而一旁天人交战的魏尺木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马兄,你且好生养伤,我替你走一遭便是,定保刺史大人无虞。”

    魏尺木一心都在黄贞身上,只是瞧见马东平这般忠心为主,便不忍他以身犯险。再者,这王铎一州之刺史,一军之节度,不曾轻己,甚至还不把自己当做外人,又为寻找黄贞出力,魏尺木也不忍心他半路出了意外,所以终于下定决心,要护他走一趟长安。至于黄贞之事,说不得要回来之后再顾及了。

    马东平闻言大喜:“有魏老弟在,我就放心了!”

    王铎自知一路艰险,也就不推辞客气:“那就有劳魏少侠了。”

    好在王铎不似一般文人孱弱,也能舞些刀枪,骑些快马,这样一来一回倒也能快出许多。除了魏尺木之外,还有一队十二人的护卫,俱是马东平一手训练出来的精干之人,其忠诚、胆略、武艺都十分出彩。这十二人都由魏尺木管辖,这也是他第一次掌管人马。

    出了汴州,便到处都有田令孜的势力和眼线。魏尺木不敢怠慢,一路上晓行夜宿,饮风茹雪,先后遇着了几波绊子,也都被他轻易解决。

    到了郑州地界,此地民风朴素,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魏尺木却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直到了嵩山脚下,丛林斑白,上面零星地挂着未消尽的残雪。魏尺木一眼望去,青白相交,驳乱淋漓。

    天寒尚有鸟飞,山静却无钟响。

    正当魏尺木要收回目光的时候,忽瞥见丛林中青色一闪。那速度快若飞鸟,可不是什么树叶飘零、花枝坠地,只能是人影!

    魏尺木并不慌乱,打算以静制动,心中有了计较后,便开口让其余人多加小心:“前面林中有人,先停下来等等看。”

    王铎等人扫了一圈,哪里有半个人影?可他们经过几次危难,都见识过魏尺木的手段,知道他不会虚言,当即勒住缰绳,十二骑站成一个圈子,把王铎护在中间。王铎虽有疲态,却全无惧意。

    不多时,林子里果然窜出一个人来。这人一身青色长袍,已然破烂不堪,直奔魏尺木这里。随后,又有十来个白衣人出来,紧紧追着那青衣人。这群人愈来愈近,魏尺木却觉得这些人都很眼熟,尤其是那青衣人。

    那青衣人到了魏尺木跟前三丈处,才发现前面有一拨人拦住了去路,他心里叫苦不迭,以为这番必死无疑了。谁道这青衣人看清了为首一人模样后,反而转忧为喜,大叫道:“魏尺木,你他娘的杵那作甚,快来救老子!”

    这一声叫喊让魏尺木莫名其妙,再看这人,身上青色道袍破烂,而且血迹斑斑,就连脸上也是十分污秽。

    魏尺木看不清这人模样,只觉得似曾相识。那青衣人片刻间已来到魏尺木马头前,见魏尺木依旧愣着不动,一手指着他,愤怒地喘息道:“老子周运,你他娘的当初欠我一份人情,今天你要是见……”

    这青衣人尚未说完,魏尺木已经掠过了他,拦在了那十几个白衣人面前。原来这人报上名讳时,魏尺木便想起了当初拜访茅山派之事,这周运本是要代表茅山派参加武林比武大会的几人之一,却被他平白夺去了资格,这份人情如何能不还?

    那些白衣人也停了下来,为首一人仔细瞧了魏尺木几番,终于点头,冷声道:“魏尺木啊魏尺木,真是老天开眼,此番得来全不费工夫。”

    魏尺木见这人身着白袍,胸前赫然四朵赤色火焰,心下了然,怪不得如此眼熟,这些人正是摩尼教的教众。

    这十几个人武功都不弱,尤其那为首之人,还是一旗之长,所以他才有这番口气。这支人马乃是摩尼教七辰旗灭了少林之后,留下来的“瑶光”旗。

    可此时的魏尺木却不是当初那个只能逃命的魏尺木了,他多日来积攒的郁结之气,也终于找到了发泄之地。

    波平浪静,云淡风停,十几个白衣人全部倒地,断筋裂骨,只是没有死罢了。

    此时周运已经缓了过来,他心性冷傲,一直未忘当初魏尺木一掌之辱,此刻神色变幻,言道:“今日你救我,算是两清了。”

    魏尺木知道他心结所在,不以为意,却问道:“周道长怎么会在此地被摩尼教追杀?”

    周运见魏尺木神态如常,分明是十分君子,心中略有惭愧,叹道:“我茅山一派本在鄄城掌管粮草器械,在去乘氏途中,前面传来消息,说是摩尼教趁武林、绿林大战,要血洗武林各派。我师父信以为真,不去乘氏,星夜带人绕道折返师门。他老人家说‘纵然武林因他而败,师门也不能因他而亡。’他又派我们几个师兄弟一路上探查摩尼教踪迹。”

    魏尺木听到这里,心道,“这应该是问君平放出的消息,还真把胡掌门给截了回去。”他见已有摩尼教众出现在嵩山,知道摩尼教也有了大动作,便问道:“可探得了什么消息?”

    周运转而愤恨:“昨日我们来到少林,却为时已晚,少林已被摩尼教所灭,不剩一人!”

    魏尺木连同王铎等人俱是惊讶不已,谁能想到赫赫声名的少林派会毁于一旦?

    周运接着言道:“我们几个不忍诸位高僧遗体就此暴晒寺中,便一一掩埋,不料山下还藏有许多魔头,我们寡不敌众,一番血战后最终只剩下我逃进了密林,直到现在——若不是要给师门带回消息,只怕我也会死在山上了。”

    魏尺木知道他性情刚烈,也不知怎么宽慰,便言道:“魔教既灭少林,想必接下来不是西去华山,便是南下茅山,不过茅山不远便是盐帮总舵,只怕那方驳已过了潼关,华山危矣。”

    魏尺木正要盘问那十几个摩尼教教众,谁料那“瑶光”旗旗长心知难逃一劫,为封住口实,用尽余力,抖落十几枚钢针,那十几人连同他自己都一命呜呼。

    事发突然,魏尺木又离他们有些远,未能阻止。周运也震撼于那为首之人的狠辣,更是担心魔爪所到之处,急道:“从这两日的踪迹看来,魔教应该是去华山了,事不宜迟,我们赶快上路吧!”

    说罢,也不待魏尺木回应,竟跳上他的马,绝尘而去!魏尺木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周运人影渐远,这才哭笑不得,好在其中一个侍卫给他让了一匹马。

    西到洛水,大河拦路,水势奔腾如龙,以至于隆冬里也没有结成冰面。周运到了这里,任他心急如焚,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如今之际,唯有渡水才是最快的行程,可魏尺木不谙水性,担心在江河之上出现变故,便迟疑了起来。

    王铎倒是十分果断:“魏少侠,时间紧迫,找船过河吧。”

    魏尺木放眼看去,不远处的确停了十几条小船,每条小船勉强可以装下一人一马,他便走上前去,认真打量这些船夫。这十几个船夫俱是佝偻着背,双手干裂,都作一样的打扮:蓑衣斗笠,能遮挡烈风劲雪,倒没有半点可疑之处。魏尺木再一一查看了船舱,也没有寻着破绽,只得招呼众人上船。

    十五只小船排成一列,横渡在大河之中,如同风中飘叶,沉浮不由己。

    魏尺木心下终究不安,时刻留意着这些船夫,以防有怪。船到河心,这些船夫果然出现了异样,只不过魏尺木并没有对其出手,因为他们都已跌入了河中。

    魏尺木看得真切,水中突然钻出十几把飞刀,穿过船夫的胸膛,那刀柄之上都拴着铁链,把尸体都带入了水中,只有魏尺木所在的小船,被他一掌把飞刀震回,那船夫得以幸免。

    魏尺木心道“不好”,果然随着船夫的死去,小船开始失去掌控,继而被水底的人凿破了船底。小舟沉得很快,须臾间人马落水,船上大半人不会泅水,包括魏尺木和王铎,

    其中几个略知水性的侍卫在水中死死护住王铎。魏尺木不敢下水,好在他留住了一块船板,立在上面,暂时无虞。

    不会水的侍卫并没有溺死,而是沦为了刀下之鬼,那幸存的船夫早已没了人影,不知是逃了出去,还是也死了。

    魏尺木见周运水性极佳,在水底如入无人之境,一连斩杀数人,远胜寻常,他顾不得诧异,忙运气叫道:“周运,保护王铎大人!”

    周运正在水中与“水鬼”厮杀得性起,忽听得魏尺木的叫喊声,便不再一味厮杀,如泥鳅般穿梭在王铎三尺之内——靠进者,死。他本来对这些达官贵人没有半分兴趣,但既然魏尺木如此焦急开口,想来这人十分重要。

    魏尺木见王铎已无大碍,心中稍安,虽在船板上十分颠簸,到底武功高人数筹,接二连三地把上来的人打回水中。

    那水底人见不济事,也不再跳上去,只在水底把那船板划上了七刀八刀。船板甫散,魏尺木一脚踏空,跌入水中。河水冰寒彻骨,魏尺木顿时觉得手脚受缚,虽强憋着一口气,却不能动弹尺寸,眼见明晃晃的刀子向自己捅来,心道,“莫非真要葬身河底了?”

    恍惚间,魏尺木只觉一股大力将他带动,一口气不知游了多远。浮出水面时,只见眼前一艘小船,上面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船夫,与之前的船夫一般模样,却又有些不一样。

    那老船夫开口道:“老叟夏侯昂,既遇三位,也是有缘,船渡有缘人,上来吧。”

    魏尺木这才发现,如今只剩他和周运、王铎三人,其余侍卫怕是都已遭了不幸。周运率先爬上了船,扯过魏尺木和王铎,喘着粗气道:“魏尺木,你又欠老子一命,若不是老子常年游长江,今日纵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原来茅山离长江不远,周运自小在山上长大,最喜游水,常年下来,竟在长江里练出一身极为出色的水下本领。

    魏尺木心中自然感激周运救了他和王铎,只是这“又”字何解,莫非把上次之事弄反了?魏尺木不着急理会周运,先对那老船夫拱手道:“多谢老先生援手之恩!”

    此时魏尺木才顾得上打量这老船夫,终于瞧出那与其他船夫的不同之处:若盯久了这老船夫,竟会觉得他时而似人时而似画!似人时与寻常船夫无异;似画时,可不就是柳宗元笔下那位“独钓寒江雪”的“蓑笠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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