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体弱多病、命不久矣,全都是装的。想来,必定是这八皇子为了回来用的伎俩。

    苏步钦被替回国也快大半年了,诸如此类的揣测纷至沓来,他一直都不加理会,身为侍从,又旦也始终不作辩解。更多时候,只觉得讽刺,那些说风凉话的人,有几个跟在爷身边享受过质子的“待遇”?又有几个亲眼见过爷为了活下来,熬过多少关?

    有时候,他宁愿那些揣测是真的,若爷的病当真是装出来的多好,也不用每年都这般提心吊胆地过。

    可事实呢?大伙都已经记不清究竟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又或许所有人都同又旦一样,不愿去记住人间炼狱般的那一年。总之,有一年,年关后,天气渐渐回暖,本是万象复苏的光景,而他家爷却开始食欲骤减。

    起初,谁也没当回事,只当是心情不好的缘故。逐渐地,年复一年,这情况越来越严重,发病期也越来越提前,近几年就快到了滴水不进的地步。回国后,大夫只诊断为脾胃不和,相比之下,倒是均国的大夫更直接些,“厌食”二字便直叙出病情,只是均国开出的药方子,爷不敢用。

    皇上闻讯后,一直都很紧张,会集所有御医,想尽一切办法。

    前些日听说爷想吃葱花鱼丸,皇上还特地派人去南堰请了个厨子来,据说此人做的鱼丸天下第一。

    然而……又旦亲眼见证了天下第一惨败给一盆“狗食”。

    没错,把面前桌上那个铜盆里的东西形容成“狗食”一点都不为过。有谁会用这种东西装食物?又有谁可以把鱼丸煮得如此黏稠!

    只不过这些全都不是重点,在又旦看来,重点是他家爷吃得很欢。失望了太多次,以至于见到这种现象他不知道是好是坏,满脸纠结地愣了许久后,他颤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爷,这、这、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看他家爷此刻大快朵颐的模样,他只联想到了四个字回光返照。

    “这是谁做的?”苏步钦总算舍得稍稍暂停片刻,扬眉,不答反问。

    “……呃,该不会那天你在四爷别院吃的鱼丸就是这个味道吧?”虽然是疑问句,可又旦联系前因后果,几乎已经肯定了这猜测。事实也果然如此,见苏步钦点了点头,他颇为激动地怪叫起来,“那个姓冷的女人怎么好意思说那天的菜是她做的?!真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这盆狗食……哦,不对,这盆鱼丸分明是十三荡亲手弄出来的!”

    他就是爱计较,先前若不是冷淑雨谎称那日的菜式全都出自她手,他也不会替爷去冷府把人求来。当真是求来的,好说歹说,要不是最后皇上下了旨,那女人还端着婚事威胁呢!最气人的是,来了钦云府后,还得像菩萨似的供着。又旦承认,她照顾爷的时候很尽心尽力,至于进膳房做菜,别指望了,人家大小姐说了……“这几天没心情,等心情好了才能做得出!”

    这头又旦愤愤不平地嘀咕咒骂,那头苏步钦握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中,夹在筷子间的那颗不成形的鱼丸啪地掉落,他微张着嘴,怔了许久,回神后,有种哭笑不得的滋味。他竟不觉得自己能吃下东西是件多大的事儿,反而想到了她还在,心底不自觉地发烫。

    “姚荡?”须臾后,他动了动唇,问得很轻,试探性地想要确认,生怕只是自己听错了。

    “当然,琉阳城里还有几个十三荡。”

    “她在哪?”

    “哦,南堰来的那个厨子说她做菜的手势不对,做出来的东西色香味皆差,简直侮辱了神圣而光辉的食材。我把鱼丸端来的时候,膳房里头吵得鸡飞狗跳的,估计现在还在吵吧。”

    “你把我的病都同她说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可瞒的。连冷淑雨都知道的事儿,为什么不能让十三荡知道?”

    “因为冷淑雨怎样,我不在乎。”可是她的反应,他在乎。

    想着,苏步钦抿唇苦笑,喉间哽出一股涩味。这些年来,他在乎过的人不多,心上那几道擦不去的伤却毫无例外都是那些人刻下的。

    他不确定,倘若再多一道,会不会真的被逼疯?

    见苏步钦沉默不语,又旦也不敢再多话,隐隐有些猜到他家爷想起了什么。直到门上传来的轻叩声打破了安静,又旦才回过神,咳了声,把声音粉饰到若无其事后,才出声回应,“谁?”

    “姚家四爷来拜访,见还是不见?”

    门外的通传声让苏步钦紧了紧神,在又旦想要回绝前,率先开了口,“领他去厅堂候着,我一会儿就来。”

    “万紫千红、明媚春光及不上钦云府厅堂里这道独特风景。”某位闻讯赶来凑热闹的丫鬟如是感叹道。

    虽然围观者众多很难真切感受到现场气氛,可视觉享受也是种享受,这是怎样的一种人文景观哪!几缕刺目阳光从厅堂大开着的门边洒入,隐约还能清晰看见阳光下有细小尘埃在浮动,八皇子含笑负手立在门边,仍是一身霜白,被阳光刺得眯起的双瞳里覆着一层恬静神色,让他愈发像只无欲无争的玉兔。

    视线掠过他,便能瞧见传说中的姚家四爷一袭艳丽紫衣,慵懒靠坐在椅上,侧低着头。听闻门边有动静,眼眸漫不经心地一斜,扫了眼甫进门的苏步钦,骨瓷般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拨弄着一旁案上的杯盖,制造出一声声瓷器相叩的清脆声响。声音虽小,却极具震撼效果地撩拨着门外那群从宫里被调派来的丫鬟。

    早前大伙就常听一些常出宫办事的太监提起过,八皇子美得很阴柔,姚家四爷帅得很有气场。当那些浮在旁人唇间的肤浅形容词被真真切切摆在面前时,看热闹的心态随即被欣赏取代。

    “都不用干活了吗?要不要我让旦旦去给你们搬几排长凳来?”苏步钦顿住脚步,微微侧过头,轻柔话音搭配上含着警告意味的视线,威力倒也不容小觑。

    一旁的又旦匆匆瞥了眼聚在门边的人群,暗自在心里预估着这得搬多少凳子啊?为了不加剧自己的工作量,他及时出声,把围观人群赶去各就各位。

    “你也出去,把门关上。”眼见人散得差不多了,苏步钦把矛头对准了又旦。

    “可是爷……”姚四爷可不是那么容易周旋的,何况他家爷身子还弱得很,又旦犹豫着,想要劝阻。

    可惜只换来苏步钦一句不容置疑的命令,“出去。”

    满腹的担忧被又旦生生吞下,只好摸摸鼻子识相地转身,替他们关上房门。

    较之先前私语不断的吵闹,眼下这突然而来的安静,让姚寅挑了挑眉梢。软弱、无能、没主见、任何人都可蹂躏之……好像外头所有人都这么形容八皇子。然而,亲眼见到的一切却给了他截然相反的感觉。

    旦旦?没有记错的话,他始终跟随在苏步钦左右,不像是个只会愚忠的侍从。所谓贤臣择主而侍,如果真是个难成大器的皇子,留得住贤臣?有能耐让那个小侍从对他不敢有异议?

    很快姚寅就收回心思,他今儿来钦云府不是为了试探八皇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更确切地说他根本不关心。想着,他手指一松,把玩着的杯盖落下,人却应声站起身,踱步至苏步钦跟前,目不转睛地打量会儿,开门见山地说:“我来接姚荡。”

    “她不是你妹妹吗?不是应该在你的别院才对吗?”苏步钦笑着反问。

    “八皇子是想要我用行动来诠释她的重要性吗?”

    “想要搜钦云府?”一声闷笑从苏步钦的胸腔间溢出,“来者是客,四爷若是想好好参观下钦云府,我不介意。”

    既然如此,那最好,达成共识了,也不需要再浪费口舌。姚寅没心思再理他,举步朝着紧闭的厅堂大门走去。

    就在他的手刚碰到房门还没来得及拉开时,苏步钦的声音再次从身后飘来,“我身子不好,就不奉陪了,你自便。不过四爷,钦云府可不比你的别院,你可没法子把那些不想见的人都拒之门外。”

    仇,原来可以记那么久。姚寅发誓,苏步钦绝对是他见过的最小心眼、最能记仇的!

    “比如我父皇派来的那些宫中侍卫,又比如冷丞相擅自调派来的人手,那些都挺讨厌。四爷若真像外头传说的那么有能耐,那请帮我把他们都弄走。唉,一堆堆的人看了心烦,害得我近来心神不宁,睡都睡不安稳,劳烦四爷了。”

    禁宫侍卫,冷家势力,足以硬生生将姚寅的冲动逼退。

    如果他不姓姚,也许仍能硬闯。然而,就像他很难在朝夕之间消除掉姚荡脑中根深蒂固的兄妹关系,他也不可能摆脱掉姚姓。硬闯的后果,他扛得起,可是他背负在肩上的整个姚氏却扛不起。

    他不得不停住所有动作,旋身,看起来像是已经收敛了“参观”钦云府的念头,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苏步钦的打扮,那种倨傲的气焰仍在,可言辞间的口吻却明显掩了锋芒,“啧啧,果然啊,想要俏一身孝。”

    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蕴藏的意义更让人难以捉摸,苏步钦愣了愣,好笑地回过神,“过奖了。四爷这是打算留下来陪我讨论怎样才能更俏吗?”

    “嗯?”姚寅含着三分笑意轻哼了声,抬起的指尖划过他围在颈上的皮草,这看似与世无争的皮相下到底藏着怎样的野心,很难预估。可以肯定的是,他就用这张脸,让冷淑雨乃至整个冷家为他倾巢而出了,“我以为你应该很关心这些才是。若是不够可口,诱惑不了女人,你还有什么筹码信手玩弄朝野势力?”

    “呵,我这个质子曾经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恐怕四爷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条狗要活下来,并且活得像个人,靠女人能做到吗?”的确,如同狗一样地活着,这形容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如果可以,苏步钦甚至希望自己可以永远记不起那些日子。

    这话让姚寅眉心一紧,言下之意很明显,他做了那么多年质子还能安然回国,就不会只有吃软饭的能耐。只是,那关他何事?转过眸,姚寅笑得有些玩味,“你是怎么回来的,回来做什么,都与我姚家无关。如果处心积虑接近姚荡,是想要姚家拱你上位,那抱歉,即使握着她,我也无法如你的愿,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的确够清楚了,他只差没有明说姚荡这枚筹码没有任何意义,没必要再浪费力气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卫夫人、旦旦……不止一人告诫过苏步钦别和姚荡走太近,那是个麻烦,还是个毫无用处的麻烦。

    但,那又如何?如果回来,也无非是换个环境做傀儡,他还用得着忍辱负重那么多年?抿了抿唇,苏步钦转过头,不着痕迹地叹出一口气,“你想太多了。你该比我更清楚,如今的姚家,我要来有何用?”

    “是吗?那姚荡,你要来又有何用?”姚寅不是鲁莽行事的人,若不是确定了姚荡就在这儿,他不会冲动地领着人胡乱闯入。

    “不瞒四爷,我只是想活下去。每年回暖之际,我会厌食,刚巧曾到贵府拜访时,能咽得下姚荡煮的菜……”

    “你的生死与她无关。”装可怜,啐,他死了更好,清净!

    “你是想要我去请示父皇要了姚荡?何必呢,这样走来走去,我都嫌麻烦,况且这话说出口,我就真的很难再把她送回了。倒不如我们私下商妥,如能熬过这一关,姚家便有恩于我,官职也好,爵位也罢,只要是姚家所要,我会让父皇全数奉上。”

    “这算是威胁吗?”姚寅不爽地蹙起眉。他不是会受人威胁的人,这些年,也从未尝过受制于人的滋味。

    “算利诱,我给了你选择余地。姚家荣辱,在你一念。”

    威胁利诱在苏步钦的话中尽显,姚寅踌躇难定,凝眸冷觑着他。这个在别国长大的皇子,却比任何人更清楚眼下朝中局势。姚家想要的,他了如指掌。皇上对他是心怀愧疚的,这份愧疚给了他些许嚣张气焰,所以他许诺的一切,到底是否能兑现,这一点姚寅不存疑。

    他的犹豫只在于,南堰姚氏几世基业和他对一个女人十多年的守护,孰轻孰重?

    听闻丫鬟们的窃窃私语后,姚荡几乎是立刻丢下手里搓了一半的鱼丸子,也懒得再和那位自称专业的厨子吵架,提着长袍直奔前头的厅堂。

    虽然距离那一场兄妹间擦枪走火的意外没多久,但历经了那么多事后,她反而想不起那些尴尬了,心里头惦念着的全是些单纯至极的事,譬如四哥会不会担心她?又譬如四哥会不会知道她又偷偷去过赌坊了?会不会因为她任性离家,也像爹一样不愿再管她死活了?

    这是仅剩的亲情温暖,她不想失去。为了握住,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倘若四哥想要看她笑,她就一直笑;想要她哭,她就一直哭;就算是想要她终身不嫁,天天待在别院里写“姚寅”二字,她也能强迫自己应允。反正不管嫁给谁,对方也定不会像曾经的四哥那样不求回报地待她。

    嗯,就是这样,那种感情就跟传闻说的“父爱如山”一样,任谁都取代不了。

    然而当她把所有情绪调整到最佳状态,诚惶诚恐地推开厅堂大门后,却愣住了。她眨着眼,木讷地攫取眼前的画面,确认真的只有苏步钦在。和他对视了许久后,她才回过味来,“我四哥呢?”

    “走了。”他回得很是简洁。

    “走了?!”姚荡难掩惊愕,夸张地重复道,气势汹汹地冲到苏步钦跟前,攥紧他的衣领责问,“他不是来接我的吗?怎么可能就这样走了?你是不是骗他说我不在钦云府?!”

    “姚姑娘,我说过我不会撒谎。”相较于姚荡的激动,苏步钦意兴阑珊地挥开她的手。她就在眼前,谁也没能把她带走,可他却无法真心挤出笑容,“四爷让我转交给你的信。”

    姚荡安静了下来,垂眸,略显狐疑地顺着苏步钦的视线看向一旁的桌案。

    与其说那是一封信,不如说只是匆忙下留下的字条,一张再简单不过的宣纸,纸上混乱的褶皱是被人在掌心揉捏过的痕迹。她困惑地指着那张纸,看着苏步钦,见他点头,才撇了撇嘴好奇地拿起来端详。

    是四哥的笔迹没错,但绝不是他说话时一贯的口吻。

    字里行间仿佛都透着股冷漠。他说有急事这两天要出远门,有什么就和八皇子说?他说苏步钦毕竟是八皇子,姚家得罪不起,要她安心待在钦云府把八皇子的脾胃照顾好?他说救了皇子一命是立功,爹会松口让她回家?还他娘的今天的分离是为了明天更好地相聚!

    “放他的屁!!”不能怪姚荡粗蛮,完全是因为这封活像打发不懂事孩子的信,实在很难让她平心静气地对待。

    要出远门没关系,她不是第一次面对没有四哥的生活,有自保的能力,他犯得着全然不顾她意愿地就把她寄存在钦云府吗?好歹她是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不是包袱!

    要她照顾苏步钦也没关系,在听完旦旦的叙述后,她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可为什么要把她形容得好像一件替姚家谋取福利的工具?照顾苏步钦只是为了立功?去他的!姚府,呵……以为那地方她还会心心念念着要回去?

    如若不是这割不断的血脉,她早就恨不得彻底脱离姚家。

    “他没有留其他话吗?”在经过了一番无奈纠结后,姚荡仍是无法相信这会是四哥做出的决定。

    “没有。”苏步钦回得草率,那双灼灼双眸紧凝着她。这对兄妹之间的牵扯会不会也太深了,深得远不像单纯的血脉相连。他可以理解姚荡迫切想抓住这唯一依赖的情愫,但很难理解在她面前任何人任何事只要和姚寅并论后,立刻会相形见绌。

    又如果当真那么在乎,以她识相又懂得卖乖的个性,那晚怎么会一个人狼狈地跑来赌坊?猛然间,他骤然想起那天她从昏迷中醒来后的那句梦呓四哥!你吃了我吧!被你吃总比没命好!

    吃?这词让他心上一紧,顺势挑起眉梢,“姚姑娘,你和四爷……”

    “我让旦旦扶你回房,你身子那么弱,就乖乖躺着,别乱走动了,四哥说了要我好好照顾你。我去给你做晚膳,我手脚慢,要做好几个时辰才能折腾出来。”他想问什么,姚荡隐约有些猜到,可她不想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不是能言巧辩的人,扯开话题的技巧也很拙劣,最后这生硬话语就不自觉地从唇里迸出,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怕这又笨又死脑筋的男人看不懂脸色,她说完就匆忙将信收好,几乎是逃出了厅堂。

    望着那道背影,他紧抿着唇,没有再多话,也没有阻拦。并非是因为笃信这些天她跑不掉,而是……她的照顾,只是因为姚寅的嘱托,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在她看来,他就该好好配合躺在床上哪也不去,别添麻烦了?

    至于她和她四哥之间的事,显然,他是没资格去过问的。

    兴许是因为八皇子的病情已有起色,上头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三缄其口,反而大张旗鼓,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皇上为了八皇子的病不惜重金网罗了玄国所有名医和名厨,最终传闻姚家十三荡竟能煮得一手好菜,把八皇子的脾胃哄服帖了,姚家自然也乘势哄得皇上龙颜大悦。

    然而,生活在皇城里、打滚在朝野纷争中的人都知道,传言只能听一半。如何证实?眼见为实。

    于是乎,无数达官显贵打着探病旗号频频出现,都快要把钦云府的门槛踏平了。

    钦云府的人丁兴旺,只让他更觉得屋子里的冷清。望着桌上那一摞旦旦送来的礼单,喜庆的红色看久了有些刺眼,他仍是没移开目光。没有人过问,他是如何紧闭双唇、双眼换来这一切的;也没有人记得他当初为什么要走,而后又为什么能回来。

    那种冷清是从心底氤氲出的,即便山呼在耳,都不可能赶走。

    “发什么愣,该吃饭了。”

    甜腻又带着几分熟悉的招呼声传来,他一下子就被唤回了神,抬眸却换来失望,“放着。”

    “怎么了?不是姚荡煮的菜,你不吃;现在连不是姚荡端来的菜,你也不吃了?”她将手中托盘用力丢到桌上,随即人也重重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甜甜糯软的嗓音,仍不是她一贯的调调。

    苏步钦皱着眉看了眼身旁的冷淑雨,那种生气时大咧咧的张扬也不是她寻常的模样,“好端端,做什么去学姚姑娘?”

    很快,他就认出了那种熟悉的感觉,确定冷淑雨是在刻意模仿姚荡的姿态。他有些不悦,很想说,这是在丑化!

    “你不是就好这口吗,我都已经放下身段来讨你欢心了,你还想怎样?”淑雨是真的被激怒了,只差没指着苏步钦的鼻子骂一句“不识好歹”。

    “你不必这样……”没人会放着原汁原味的正版不要,去退而求其次。

    “那你要我怎样?”冷淑雨有一身傲气和放不下的姿态,可是最近的苏步钦让她看见了些许非同一般的东西。她不去细想这种极力去争取他的行为有多少爱的成分,总之,人不可能不为己。

    她的低声下气让苏步钦定睛望向她,“冷姑娘,我以为已经跟你爹把话讲得很清楚了。”

    “心有所属,不愿娶我吗?”淑雨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的确和她爹达成了共识,甚至不管她怎么闹,她爹都毫不动摇。可就算如此又怎样,她不甘愿随波逐流,“你心里那个人是十三荡吗?所以最近才向姚家频频示好?”

    “这与你无关。”他冷着声,不觉得有向任何人交代的必要。

    无关?当初急需她这块跳板的时候,他怎么不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早该知道这个男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是她太自以为是。比起太子,这只兔子更难掌握。想着,淑雨不怒反笑,她清楚地知道不该和苏步钦撕破脸,女人歇斯底里的样子不会好看。

    “你不必像防贼似的防着我,我爹都已经在你身上孤注一掷了,就算天下人都与你为敌,我必须也必定会站在你身边。”她放缓声调,收敛气势,拿捏好分寸,女人该有的娇滴滴配上小鸟依人的姿态,总不会太让人讨厌,“至于姚荡,你别想了。你那点野心连我都看明白了,四爷会看不懂吗?他会把自己最疼的妹妹许给一个居心叵测的男人?说不定若真把他逼急了,索性把姚荡给了太子。”

    苏步钦凝着眉头,揉了揉微微作痛的太阳穴,不愿多做解释,只想让她闭嘴消失,图个清净。

    “话说回来,姚荡和太子也挺配,算是不打不相识吧。我倒是觉得他们挺情投意合的……”

    “冷姑娘,你眼睛没毛病吧?”哪只眼睛看出来他们情投意合的?!

    “就算我眼睛瞎了,都能感觉到。太子说是来探望你,可每天一进钦云府就去找十三荡;你的姚荡就更好笑了,说什么照顾你,每天就煮些菜,剩下的还不都是我在做,倒是有空陪太子胡闹……”

    “你可以闭嘴了!很吵!”他突然褪去伪装,爆出低吼,情绪游走在失控边缘。

    还以为她仍在为姚寅的事心情不好,又或是当真手脚比较慢大部分时间都在膳房里消磨掉,所以才会连陪他说句话甚至见他一面的空隙都没有。他没有咄咄逼人,每天咽下她煮出来的那些东西就觉得心满意足。但结果!她很闲闲到可以天天陪别人!

    充斥在眼眶里的是蔚蓝天际,很宽很广,像是触手可及,又像是遥远得让人不敢奢想。这样躺在屋顶看天空,总觉得很惬意,好像什么烦心事儿都会消失殆尽。只是每次,她都拼命想睁大眼,又频频被阳光刺得泪腺松动。

    和缓的春风拂过,撩到她的额发,几缕发尾时不时地划过鼻尖,制造出的微痒感让她不耐烦地挥手拨开扰人的发丝。阵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她懒得动,反正最近的钦云府就像市集般,常有陌生人走来走去。

    “哼!一对狗男女!”

    直到耳边传来太子愤愤不平的咒骂声,她才好笑地转过头,看向屈膝坐在身边的老虎头,“怎么了?”

    “你刚才就该跟我一块儿去死兔子房门外偷听,可惜啊,错过了千载难逢的好戏。”他不屑地撇了撇唇,伸手把那顶帽子摆正,继续道,“你猜,那个冷淑雨有多恶心。”

    “我怎么知道。”姚荡嘟起嘴,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就是不想听不想看,更不想心烦,才假装高尚地不愿去偷听。

    “也对,那种恶心你这辈子都模仿不来,怎么可能猜到。我学给你听……”说着,他侧过身子,清了下喉,捏住喉结,故意装出那种能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娇细嗓音,“咳咳……就算天下人都与你为敌,我也会站在你身边……哎哟,我那无所不能的父皇啊,赶紧的,赶紧让雷公把这女人给劈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这话并不好笑,甚至让姚荡觉得心在抽痛,可是太子那样子,却还是成功把她逗笑了,“你、你你这是嫉妒吧。”

    “对啊,爷就是嫉妒。你说那只死兔子到底哪里好,怎么就能把冷淑雨迷成这样?”说这话的时候,他眉头深锁,仿佛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

    姚荡定了定神,也跟着坐起身,颇为诧异地看着他,“你喜欢淑雨?”

    在她的理解中,只有喜欢才会嫉妒。

    “怎么可能?”很快,太子就用大呼小叫的方式让姚荡明白了一个道理,“你怎么连这都不懂?对于男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有些东西即便丢了也不可惜,但绝不能让敌人捡去!那多没面子。”

    “东西?”姚荡自言自语地重复。她的确不懂,可现在有些明白了,女人对于男人来说只是东西?是他们用来向敌人炫耀自己胜利的道具?

    “算了,你智商太低,跟你说不清楚。爷只是觉得有些憋屈,不过怎么也比你好。辛辛苦苦地把死兔子照顾好,又怎样?他懂感恩吗?人家忙着跟冷淑雨山盟海誓呢!你就是个傻蛋,替他人作嫁衣的傻蛋!”

    “你才智商低!你才傻蛋!他们还说了什么?”骂不还嘴,不是姚荡的个性,她抬起手,自然地冲着太子的后脑拍下去,也不管这种打骂是否违了君臣之礼。

    “你不是品德高尚,不屑偷听吗?”太子没好气地回了她句。见她瞪眼,又一次举起手,为了避免再次挨打,在那只手落下前,他改了口,“我哪知道。就听到冷淑雨那句话,够恶心的了,怎么还能撑着听下去?不过,你想想,如果死兔子没野心,会有与天下人为敌的那一天吗?”

    “这可说不定,他是个皇子啊,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惹人怨的。”

    “想太多,你以为满朝文武那么闲?谁有空去跟个什么都不做的皇子较真。”太子蹙了蹙眉,一咬牙,突然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算了,跟你说你也不会信,给你看这个。”

    一张薄薄的纸被递送到了姚荡面前,她好奇地垂下目光,纸上的字迹是她所陌生的,然而提及的内容有些却是她熟知的。

    譬如“吉祥赌坊”、“冷丞相”、“苏步钦”……

    “什么意思?”就算这些字她都认得,可就这么一张莫名其妙的纸捏在手里,用意何在,实在让她很难理解。

    “你白痴啊,这还看不懂吗?就是说,吉祥赌坊是苏步钦开的,因为那地方龙蛇混杂,是套取各路消息最好的地方。还有,苏步钦和冷丞相早就串通好了,那死老头会想办法让父皇废除我的太子之位,由苏步钦取而代之,届时,他能继续稳坐他的丞相之位。顺利的话,冷淑雨还能做皇后,母仪天下……”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凭什么要信这些片面之词啊!”

    “什么叫片面之词,这些证词可都是爷花了好一番工夫弄到的,吉祥赌坊养着的那些打手亲口供出来的!画了押的!你是不是怀疑爷严刑逼供?得了吧,爷和苏步钦有什么深仇大恨,犯得着把那些打手全都弄来一个个屈打成招?”

    “谁知道啊,你也可以让你的人冒充吉祥赌坊的,然后嫁祸。”

    “好!爷下回直接带你去见人,你被他们打过那么多次,总不会认错吧。”

    “……”姚荡抿了抿唇,垂下头,无话可说了。她不想去怀疑苏步钦,但愿他可以像她最初认定的那样,只是个笨笨呆呆不受重视的平凡皇子,没有心机,和这官场上的人不同。可是,现实却让她没办法不去正视那些猜测,她总不能永远只活在自己的主观构想里。

    “想什么呢?都跟你说了,顶着太子妃的头衔出去,看看谁还敢欺负你。”

    “我才不要。”

    “嫁给我有什么不好?我们可以相敬如宾,我闲的时候就陪你去赌坊玩玩,忙的时候呢,你也只需要多陪我说说话,随便说些什么都行,比如太监暗恋宫女啊,或是谁家小姐几天没洗澡啊……”

    “你还真没抱负。”

    “有,我当然有抱负,但那些不需要说出来让你心烦。你看看百姓家的寻常夫妻,女人只要负责洗衣煮饭带孩子,受苦受累的事交给男人做就好。嗯,我们要稍微深奥点,你照顾我,我照顾天下……”说着说着,他陷入沉默,天下究竟要怎么照顾,这是个难题。

    这话让姚荡为之一愣,从未想过老虎头也会说出这种市井哲学。

    本还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身下传来一阵震动,她下意识地把那张供词藏妥,然后整个人突然弹了起来,爆出一声和整体风格很不搭调的咒骂,“他娘的!谁在戳我腚!”

    太子有些茫然,很快也感觉到了那种异样。他站起身,险些忘了自己这是在屋顶上,好不容易才站稳,扶住摇摇欲坠的姚荡,探头朝下看了眼,瞧见苏步钦正领着一群光着膀子的大汉站在屋檐下。

    这是什么情况?他怔了半晌,回过神来,冲着下面喊道:“死兔子!瞎了是不是?没瞧见爷在上头吗?!”

    底下的交谈声停了下来,苏步钦仰起头,用手遮在眉间,往上张望了会儿,恍然大悟般开口,“太子殿下,姚姑娘?光天化日的,你们怎么偷情偷到屋顶上去了?”

    “你才偷情!”这回没等太子反驳开吼,姚荡就忍不住了。什么叫贼喊捉贼?就是他那样的!自己偷爽了,还跑来污蔑她。他也懂光天化日?那还喊得那么大声,让不让她嫁人了!

    “是!你才偷情,爷这是光明正大领着女人来**!”

    处在盛怒中的姚荡没细听太子的话,就傻乎乎地跟着频频点头,等发现不对劲后,才转眸瞪他,“调你个头!你当我是粉楼里的姑娘吗?可以随随便便就被你拉着调一调。”

    “你怎么内讧了,我们现在不是应该一条战线一致对外嘛。”

    “有你这样毁我清白对外的吗?”

    “啐,你的清白值多少银子?爷一会儿赔给你就是了。”

    “你……”

    上头两人吵得挺欢,底下那群光着膀子的人在屋子里捅屋顶捅得也很欢。被排挤在外的苏步钦不悦地蹙起眉毛,向一旁的又旦交代了几句。领悟到了自家爷的怒意和醋意后,又旦极为贴心地代为喊话,“我家爷说,‘让姚荡滚下来’!”

    “……我没让你只字不差地传话!”

    对于他家爷的申辩,又旦假装什么都没听到,悠然自得地看着无数灰瓦在外力之下滚落。姚荡和太子似乎也意识到了,继续待在屋顶上是没有优势的。才一眨眼的工夫,就瞧见两人从后头的梯子上下来了。

    最先气势汹汹冲向苏步钦,攥住他衣襟粗暴责问的,毫无疑问自然是姚荡,“你有病是不是?好好的,找一堆莫名其妙的人来捅屋顶干吗?!”

    “哦,这屋子闲置太久了,我不过是找人来修葺下。”他一脸无辜地冲着她笑,“你在上头做什么?没人跟你说这是危楼吗?”

    姚荡用力松开手,鼓起眼睛恶狠狠地瞪他,“我就喜欢待在危楼屋顶跟人谈心,关你什么事?”

    “姚姑娘要跟人谈心?那何必舍近求远,刚好我也挺寂寞的,一堆心事找不到人聊。”

    “您是大忙人,身子那么弱还要忙着陪淑雨,我哪敢叨扰。”

    带着浓烈酸意的话,让苏步钦弯起了嘴角。

    见主子恍神,又旦连忙接上去,“十三荡,你没听说吗?近来客人太多,爷疲于应付,都养不好身子了。皇上体恤,规定往后没有内侍监令牌,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钦云府。哪还有冷姑娘,早就被侍卫请走了……哦,对了,太子爷,时辰不早了,您也该走了,若是明儿还想来探望我家爷,别忘了先跟皇上请示,咱们钦云府里的侍卫呆得很,只认令牌不认人。”

    “放屁,什么时候定的规矩,爷怎么没听说过?”

    “刚定。太子殿下若是有疑问,去问父皇,我没力气解释。”

    “苏步钦!你……”显然,这压根儿不是什么父皇定的规矩,分明是他打算先斩后奏,并且还有十足的把握父皇一定会准。

    “等一下,那我岂不是也不能随意出门了?”被夹在中间很是疑惑的姚荡左右张望了会儿,很快捕捉到了她该关心的重点。

    苏步钦噙着笑,分神看了她一眼,没打算继续逗留,一改先前好脾气又温吞的个性,握着她的手腕,转身便走,把太子的叫嚣彻底抛在了身后。

    莫名其妙地修葺危楼,看来是有意图的;突然而至的规矩,也来得猝不及防;甚至他突然强势起来的姿态,更是让姚荡摸不着头脑。被拉扯着跑了一大段路后,她才回神,边试图将步子迈到最大追上他,边调整呼吸问话,“喂,你还、还没回答我呢。万一我四哥要是回来了呢?没有那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令牌,我……我也不能回去看他?不是吧,我应该有特权的吧。”

    “有。”

    “哦哦,那就好……”

    他猛地停住脚步,看她因措手不及狠狠撞进他怀里。没有退也没有让,苏步钦只是垂下视线笑看着她,待她站稳后,才继续补充道:“旦旦是不是忘了说,往后我的屋子,任何人都不能进?”

    “啊?”皇上要把他幽禁?

    “除了你。这算特权吗?”

    这算个屁特权啊,分明是逼着她以后全日无休地端茶送水,“那我……”

    “你什么?等姚寅回来了想去看他?也对,兄妹情深嘛,你那么照顾我,我的确不能太不近人情。”她重重点头,漂亮的双瞳间还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在他看来,刺眼极了,“不过可惜,我没打算再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