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爷一副心事重重心力交瘁的模样从内院出来,手里的手杖似重有千钧,攥在手里看起来有些吃力,本来挺直的腰杆现在有点儿驼背,走路的步子比刚进去时更缓慢。身边也没留个搀扶的小厮,看着颇让人心酸。

    司凤看着不忍,上前将他扶到主位上坐下,又帮他倒了杯茶才退回去。

    “家门不幸,还请几位仙长一定要帮帮老朽啊。”崔老爷举袖拭擦着眼,语气里全是无奈。

    度厄真人道:“老丈勿要担心,有我等在此,必不会让那邪物继续作恶伤人。只是老丈也勿要隐瞒实情,否则便容易出现误判,为降服这邪物增加阻扰麻烦。还望老丈将前情后因一一相告。”

    崔老爷看看那群小年轻,面有难色。

    沈焱从袖中取了些黄符艾叶,挥手将一群弟子打发出去加固法阵。

    度厄真人也不催促,与沈焱一道坐下,静静等崔老爷开口。

    崔老爷犹豫了好久,斟酌再斟酌,方道出原委。

    原来,崔小姐虽许配给了门当户对的顾家嫡子顾二公子,她喜欢的却另有其人,乃是顾府的另一个儿子顾西平。那顾西平年长崔小姐三岁,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两家都是本地豪绅,平素也有些来往,但算不上关系多好。顾家在此地已经营上百年,是首屈一指的大户,崔老太爷过世,崔老爷比他老爹为人更玲珑剔透,跟顾家的关系在他这辈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两家关系水乳融洽。顾老爷便有跟崔家结亲的念头,也向崔老爷透露出这个意思,崔老爷自是不会反对,但也还不想太早定下亲事,只说孩子还小,不如长大些再定。

    自然,“孩子年纪小”,只是托词,真正的原因是崔老爷对顾西平的出身颇为介意,认为配不上他女儿。

    顾西平的确出身低微,母亲在怀他之前只是个通房丫头,就算母凭子贵终究也只是个妾室。

    其时顾家就顾西平一个儿子,正室夫人李氏一连生了四个女儿,终于在顾西平七岁上生了个儿子,便是如今缠绵病榻人事不知的顾二公子了。

    顾二公子一出生,便赢得了全家上下的疼爱,且他模样俊又聪明伶俐,很快做父亲的便将大部分的爱都给了小儿子。顾西平这个庶长子一夕之间就不受宠了,此后的婚约也不出意外落在他弟弟头上。豪门大家重嫡庶之分,一切都显得再平常不过。

    顾西平懂事后,变得谨小慎微,日渐沉默寡言,不复小时候的机灵活泼,越发不得宠。与此成对比的,就是他弟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被娇生惯养得颇为骄纵。他对他弟弟倒是不错,带着点儿讨好,有时候顾二公子犯了错,也是他顶了包。可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能赢得弟弟的尊重。久而久之,他心里有没有恨,有没有怨,外人不得而知,因为他一直是一如既往纵然爱护兄弟。

    唯有在一件事上,他不能让自己的兄弟,那就是有关崔小姐的事。

    而崔小姐呢,她看顾二公子就像个被宠坏的小弟,毕竟比她小好几岁。加上顾二公子十二岁上被送去百里外的傅山书院念书,两人更疏远陌生。在此期间,崔小姐与顾西平的感情则更亲近,心心相许私定终身。

    过了几年,终于家里长辈发现了不对的苗头,也顾不得顾二公子学业未成,便急召他回来成亲。

    顾二公子则推三阻四,回信还不能归家,最后顾老爷只得装病将他骗了回来。

    等顾二公子回来一看,家里红绸红灯一派喜庆,明明是筹备办喜事的气氛,便知自己被骗了。回去拜见完父母,头一件事就是跑去找一向被他冷待的顾西平,竟撩袍跪倒,神色郑重言辞切切道:“听闻兄长素与崔小姐两情相悦,便请兄长带她远走高飞吧,弟感激不尽。”

    顾西平心中颇为吃惊,维持着面上的镇定问道:“何出此言?”

    顾二公子道:“不瞒兄长,弟在书院内结识一人,令我心折,今生唯愿与之相伴,不想再娶他人。”

    顾西平大惊失色,书院内皆为男子,听弟弟这话竟是爱恋上了一位男子,不能不叫他吃惊。虽然在中原好男风不算什么奇事,但黔城边陲小城,这等事要传出去,可不光是丢脸的事,还可能会闹出人命。前些年有一男子公然将小倌带至家中久居,其妻羞愤难当,一头撞死,最后那男子也被赶出了黔城。

    顾二公子道:“兄长,横竖我已经决定要向双亲坦白,也不需他们逐我出门,我自己会离开,以后不再回来,他们就当没我这个儿子。我是这么想的,你跟崔小姐先外出个一年半载,将生米煮成熟饭,待有了孩子再回来。到时爹娘膝下只有你一个儿子,必然会接纳你们的。也请兄长替我尽孝。”说罢碰碰磕了三个头。

    顾二公子三言两语将顾西平说服了,其实不是他口才多好,而是私奔这个计划,在顾西平头脑内也酝酿了许久。只是不敢真的实施罢了。如今有了弟弟这番话,便觉没什么顾虑,当夜就通过崔宅的丫头约崔小姐半夜见面,敲定了私奔行动,将时间定在第二日丑时,地点定在女娲庙前。

    也不知是哪里出了破绽,约定私奔那天晚上两人刚碰了头,刚牵上手打算离开女娲庙,就被崔老爷派出来跟着的心腹下人撞个正着。崔小姐被罚禁足,顾西平更是被直接关进了柴房。

    因是家丑,知道的也是两家的心腹,两家都下了严令封锁消息,这丑事才没流传开。结婚的喜事便被顾老爷的四十寿辰替代了,对外倒也算圆了回来。

    顾二公子倒真的说到做到,真向父母坦白了自己喜欢男人,但却只字不敢提是自己怂恿大哥拐崔小姐私奔。

    再后来的事就更狗血了,顾二公子恋慕的“男人”结果被证实是宣城豪族许家女扮男装混入书院求学的千金,令顾老爷喜出望外,请了媒人备好礼品便去提亲。

    本来事情到了这里,只要许老爷首肯,便能成就一段佳话,一桩丑事便足以遮盖掉,转而变成两桩美事。愿望是美好的,最后的结果却是鸡飞蛋打。许老爷对顾家的家世本是十分满意的,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叫许老爷派去调查顾家的人打探到了私奔未遂的丑事。许老爷认为顾家家风败坏,配不上自己的女儿,果断回绝了这门亲事,同时幽禁了女儿。

    这下可好,顾家老爷被气得冒烟,对顾西平迁怒不已,一气之下将顾西平赶出了家门。而从来顺风顺水未受过什么打击的顾二公子,根本无法接受这个局面,也病倒了。崔老爷对顾老爷跟自己家还未解除婚姻,又去别家提亲也极为恼火,明面上虽未跟顾府断交,但也没什么来往。

    本来的喜事,彻底成了啼笑皆非的闹剧,没有一个赢家。

    闹到这时候城里许多耳目灵通的已嗅出了八卦味儿,开始有风言风语传出。顾崔两家都是好面子的,便暂未解除婚约,一致对外宣称婚期延迟是因为顾二公子病倒尚未痊愈,怕如约举行婚礼冲喜委屈了崔小姐。

    再后来,顾西平莫名其妙地死了,被一个游方道人带回了尸首,葬在顾家的墓地里。据说带回来时他死了已有月余,尸体却毫无**迹象,没有尸臭,就跟睡着了似的。当时在场的人都议论纷纷,不少人猜测他可能是吃了什么特殊的药,诈死,随时会活过来。

    但顾老爷只把这些流言当耳旁风,不光下葬了,还把棺材钉死了。就这还不放心,又向那游方道士请了数道黄符,镇压在棺材上。

    道士临走前还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出差错,镇压得死死的。

    打顾西平死后,顾西平的生母不久也撒手人寰追随儿子去了。而顾二公子病得越发厉害,整个人稀里糊涂,开先要死要活地发疯,后来也不折腾了,整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跟死人一样。要不是还有呼吸在,只怕也被葬进顾家墓地了。

    顾夫人忧心儿子安危,天天吃斋祈福,和尚道士请了一拨又一拨,就是不见效。还没到她儿子好起来,她自己先忧思过度一命呜呼。

    因顾家连续霉运不断,还死了女主人,颇令人同情,崔家跟顾家的关系缓和了许多,恢复了来往。崔小姐甚至主动提出来初一十五要去女娲庙为崔顾两家以及顾二公子祈福。

    某日去女娲庙上香回程中,崔小姐突然毫无预兆地失踪了,寻遍整座城也找不到。

    又过了几个月,黔城老百姓安静平淡的日子彻底结束了。开始不断有人毫无缘由毫无征兆地发疯癫狂,也有人像顾二公子一样除了呼吸尚存,无知无觉。

    这情况已持续了月余,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发疯或变成活死人的会是谁,这太让人恐慌了。顾家人便是在这种惶惶终日的情况下,前些日搬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走得匆忙,只收拾了些金银细软,留了一些下人看家,仓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