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走,她便睁开眼。

    眼角潮润不已,心角似是裂了条缝,有无数与他相关的苦乐忧伤都在这一刹飞扑而出,填满她整个胸腔,令她无法正常呼吸。

    他的脚步他的气息,都是那么熟悉。

    即便不睁眼不去看,她也知道那是他。

    她曾经计划得重密周详,以为此生不必再见他,却不料世事难测,她终于还是落回了他的手中。

    可却早已是今非昔比。

    如今的她,看不透他的神色摸不透他的心思,知不了君心尽不了臣忠,只有无端无底的冷冷惧意。

    她不怕死,不怕恨,唯怕这天下会越来越乱,这百姓会越死越多,而她之前种种费尽心思的打算也会成了浮云一桩。

    她若不死,那便永远都会有前朝遗寇以此为由而聚兵作乱,可她若是叫他知道这一切,他又岂会放手让她去死?

    这大奸之名却是再好不过。可以让他恨她怒她一辈子不再爱她,就算她死,他也不会为她伤心为她难过。

    岳临夕等人被复国之望冲昏了头,听她数言便全信了她,何曾想过只要她皇嗣之名一日不为天下人所知,这些靠造反打仗所得来的利果便都是废墟的空城,毫无根基。

    调乱潮安的寇军,收敛临淮的兵力,一切都是她计划中的,如今看见大平禁军这么快就攻进了明州,她的心才算是放下来了些。

    至于舒州,只要她能在那些人为她行称帝登基大典前自行了断,便没人能够再拿她的身份做这造反复国的文章,而那些寇军没有了皇嗣这师出有名的幌子,又还能坚持多久?

    她要让孟廷辉这三人字,至死也只是个奸臣而已。

    死后的事情,她根本不须担心。他是何等刚明决然的君王,又岂会收服不了这天下?从此往后,再也不会有前朝遗嗣来争掘他的江山,天下万民亦能免遭经年战火荼毒。

    但何曾料到,他会找到她!

    她先前的计划自是不必再提,可这往后又会生什么事?倘是舒州那边知道她落入大平禁军手中,必会出兵来救;而他一旦知道她的身世,又会如何?

    到了眼下这境地,或许杀了她才是最利落的方式。

    她翻了个身,睁着双眼望着帐顶。

    空气中似乎滞存了他身上的那特有的衣香,零零落落地散在她身周,叫她嗅之茫然失神。

    当是,还深爱着他的罢。

    否则怎会一见了他,就再也舍不得去死?

    一夜无眠。

    天刚亮,就有人来请她去中军行辕。

    自然是要去见他。

    出帐时,就见外面营道上往来皆是兵马,显然是在大举调兵。

    她一想到他昨日曾说要送她与岳临夕二人去舒州,心中就忐忑起来,真不知他究竟是何意图。

    中军帐外有两个小校甚为眼熟,是早先在朝中殿前司骑演时见过的。此时二人见她来了,神色有变,低道了声“孟大人”,然后便侧身让开来。

    这一声孟大人顿时让她心潮叠起。

    她如今在京中朝堂的名声她自清楚,但从京中北上的这些禁军将校们见了她仍肯称一声“大人”,着实令她感谢到有些酸楚。

    她足下轻滞了滞,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帐中很是乱,帅案上满满当当地堆满了军报奏折,几个乌木马扎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数张地图凌乱地斜挂着,又有铁甲长枪散落一旁。

    他独自一人站在这乱糟糟一片中,正撑臂在帅案上翻找着什么。

    她立在门口,怔怔地望着他的侧影。

    若是换作以前的她,此时定会飞快地上前帮他整理这些东西,无论是奏折还是军报,皆会一样样替他分理好。

    但如今再也没有资格能为他做这些事。

    她不再是他的臣子,而他也不再是他的皇上。她是他俘来的奸臣反贼,而他则是她亡国破家的仇人之子。

    纵是他心中仍旧对她有情,她也不可能与杀死父母的仇人之子厮守相爱。为了这天下百姓免遭战火荼毒她能够牺牲退让,可若再叫她同从前一样伏在他身下、为他做尽一切事,那是绝没可能的。

    更何况,他怎可能原谅她做出的那些事?

    想必他心中亦是恨她的,兴许还想杀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直身,转头一刹望见她,眸子不禁眯起来,片刻后开口:“坐。”

    她低眼,从一旁的地上捡起只马扎,拢起长裙坐了下来。

    从头到尾,她没向他行臣子之礼,没唤他陛下,没自称臣,甚至没有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骛地注视着他。

    他看着她坐下,自己亦撩袍入座,目光凝在她的脸上,低唤了她一声:“孟廷辉。”

    她抬眼看他。

    没有笑也也没有恨,平平静静的一张脸,好像他早已不再是她深爱的那个男人,而她更不再是那个事事唯他之命是从的女子。

    他望着这张令他无数个夜晚都不能入睡的面庞,突然间很想问她,当初怎能那般冷静决然地离开他?他是她的皇上是她的男人,她怎能毫不顾及他的感受,就如此恣意妄为任性专横地不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可他终却只是冷冷道:“你可知你该死?”

    她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

    他又道:“欺君,通敌,卖国,与反贼相勾结,任这哪一条罪责都该诛你不赦,可朕不杀你。

    她淡然地反问:“为何不?”

    他斜眉,“因朕知道你是前朝皇室遗嗣。”

    她眼底惊芒闪了下,却轻轻一扯嘴角,“如何知道的?”

    他神色略有慵意,好似她这问题根本就是多余的:“自然是岳临夕供出来的。”

    她本打算否认,可一听这话,脸色顿时有些僵,继而冷笑道:“合该如此。”

    他紧紧地盯着她,“当初为何要假作是与北戬互通之奸徒?何不直接将你皇嗣身份大白于天下?”

    她眼不眨地道:“是为让大平朝中以为我人在北戬,将大平禁军重兵引去北境,以便我在此地大行乱事。更何况,我与北戬确实互为勾结,奸与不奸,又有何区别?”

    他脸上没有一丝讶异之色,好像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只是慢声道:“可你现如今落到朕的手中,不如与朕谈谈条件,看是否能比得过北戬?”

    她脸色一变,“大平禁军眼下势如破竹,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反要与我谈和?”

    他道:“朕此次亲征,意在北戬。纵是眼下杀了你,亦须分兵在北三路剿灭余寇,耗时长短实在难定矣。且朕不豫在国中续兴兵事,倘是你肯与朕为盟,勒令十万寇军掉头转向,与大平禁军合力攻伐北戬,则北戬败亡之日不远,而北三路百姓亦得保全。”

    她心跳飞快,却依旧作冷色,道:“我图的是国土尊位,手中万军所向亦是复国之业,怎可能助你大平攻打北戬?纵是我应许,这十万大军又怎可能同意!”

    他望向她的目光渐转锋锐,声音略沉:“倘是事成,则中宛故国诸路、并同北戬一半国土,朕将尽数许之与你。”

    她大惊,背后瞬间漫出层细汗,半晌才稳住心神,低声道:“我断不会信你这话,你岂会允让旁人侵夺大平江山?大平朝中诸臣又岂能容你将国土割与旁人?”

    他平静道:“大平江山自是不能割让。但是,你与这十万寇军所图所贪之事朕亦能满足。”

    她心中愈惶惑,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在蹙眉道:“你究竟何意?”

    “做朕的皇后。”他定望着她,双眸深如泓潭,“则这中宛故国诸路与北戬一半国土便是你孟廷辉一个人的封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