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底一颤,抬头去看岳临夕,就见他眼色凝重,想必是如此猜测的。

    倘是如此,那她身前身后这不到一千人马的扈从,怕是没法儿与十里之外的大平禁军相抗的。

    转想间,又有探马回来,所报正如先前,却是那大平禁军看样子只有数千骑,想必亦是探路的先头之部,正往这边而来。

    孟廷辉返身上马,疾声对岳临夕道:“令人马在山上林中避一避,山下有道,那些大平禁军或许会从山下绕行而走。”

    岳临夕点头,转身飞快地吩咐了下去。

    她在马上眺目远瞰,似乎已能望见极远处那随风轻扬的尘土,漫漫黄沙下有细小的黑影在疾前行。

    岳临夕在侧道:“国主也请一避。”

    “不。”孟廷辉蹙眉,“须得看清楚是何处的人马,才好再做下面的打算。”说着,她低叱一声,策马向前,一直攀到山头才停下。

    岳临夕跟过去,勒马立在她身后,陪她一道向远处眺望。

    渐近的,那些黑影人形慢慢变大,果真是数千骑兵一路驰冲而来,阳光照得那片片铁甲反射出刺眼的寒光,战马衔枚无声,鞍下湛然光,那是大平禁军所独有的环锁马铠。

    阵行飞快,又有数面浓紫色的军旗自阵中疾闪而过,随风扬展,那是京畿诸路的禁军骑兵们才能用的旌旗!

    孟廷辉看清,心口蓦地一紧。

    照此说来,此处出现的大平禁军,当是皇上御驾麾下的兵马,一路随征至此,终于要在建康路大举剿寇了。

    她一想到他御驾就在建康路,瞬时连这些兵马是如何深入此地的都无暇去想,只一昧念着他御驾何在。

    岳临夕凑近道:“国主可看清了这是何人之部?”

    孟廷辉一下子回神,强作正色道:“当是奉清路那边的禁军人马,没什么可担心的。先头人马太少,尚看不出是谁麾下的。”

    岳临夕眉头紧皱,“也不知是附近的哪个州县被大平禁军所伐,眼看着就快到舒州了,却在此处遭遇大平兵马阻道,当真可恨。”

    她抿唇,道:“莫要打草惊蛇了,倘是叫这些人马看见山上有兵马藏避,后果可想而知。”

    劲风卷土而过,不多时,便有铁衣人马从山上窄道上倏然闪过。

    岳临夕又轻叹道:“可惜眼下只有千余人马,不然此处倒是个伏击的好地方。”

    孟廷辉凝神望着远处那一阵人马,见其驰渐渐缓了下来,不一会儿便传来一片勒疆止马之声,随后兵马皆自整齐有序地立在山脚下,不再向前。

    她微微垂眼,心底亦轻叹了一口气。

    连岳临夕都能想出来的兵法,大平禁军又岂会不知?何况这京畿禁军是大平诸路兵马精锐中的精锐,论攻伐利战,个个将兵都是一等一的实材。

    她本以为皇上此次御驾亲征,所率京畿禁军定会直逼北境,谁曾想竟是来了这寇祸重乱之地。

    山下窄道上又传来快马蹄踏的响声,先前才驰穿而去的几骑又飞奔了回来,一路跃至阵前。

    岳临夕的神色有些担忧,“看来这些大平将兵们亦怕两山会有埋伏。倘是他们转道上山,这该如何是好?”

    阵中突然传出动静,有人纵马出列,受那几骑探马报禀过后,又转身回阵左右吩咐了些什么,没过一会儿数千人马便如浪般层层转向,看似是要返身而回。

    孟廷辉轻声道:“这些人马也不过是打头阵探路来的,想必不会轻易过山,还要回去与大军会合的。”

    岳临夕见果真无甚可担忧了,这才舒缓了脸色点头道:“走罢。”

    战马毛色通体黑亮,环锁马铠套在高大骨壮的马身上,愈显坚不可摧。

    马上之人一身轻甲淡淡泛光,长枪在手,腰间长剑寒色灼人,盔上雉缨随风微晃,那刚毅挺俊之姿纵是转过千百个日夜—

    依旧令她一眼便为之失神。

    猎猎秋风吹透她衣裙身心四肢百骸,吹得她绯色裙裾轻轻飞扬,吹出她心头一阵滔天巨浪翻滚不休。

    半天云彩映日,碧天轻薄澄透,可这周遭却黯然失色,黯然失色……直到除他之外就再无一丝颜色。

    她疆立在马上,心知该走,却不舍得就这样走。

    那一匹马,那一个人。

    他策马踱到山前,长枪银尖入地,放眼重新打量这条窄道。

    她隔着峻山苍木落花细苔,眼不眨地盯望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她高高在上,她手握兵马,她美丽华贵,可她却无法走近他一步。

    甚至连唤他一声都不能。

    岳临夕觉出她的异样,立即回身上前,道:“可是有何蹊跷之处?”

    她轻声道:“并无。”

    岳临夕顺着她的目光探眼看过去,又问:“国主可是认出了那个年轻将领是谁?”

    她摇头,利落道:“我不认得他。只是看他打量着山口,怕他一时又策军转上这山道来。”

    心口如鼓在擂。

    一下一下,又重又快。

    很疼。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竟会亲自率这几千骑人马来打头阵,倘是在路上遇个万一,他天子之身将要如何是好!

    她狠心欲退,然而那一匹黑骏却蓦然尥蹄转,他的目光如飞刃一般随风刮了过来。

    直落入她眼底。

    隔了这么高这么远,他依然望见了她,继而目光一锁,再未收回。

    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他看见了她。

    可他怎能够在此时此地看见她!

    而她孟廷辉,又怎能在此时此地被他看见?

    她应该在北戬,应该续享那投敌卖国之名,应该永永远远地消失在他面前,今生不再见。

    手心里满满都是汗。

    他的出现,打乱了她早已计划好的一切。

    她真的没想到,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岳临夕就在她的身侧,同她一道望着山下。她不能让岳临夕知道他就是大平的皇帝,否则岳临夕必会派人向来时的邑州拨令调兵,将他这几千人马围死在这一带;她也不能让他觉这身后山林中藏避着近千寇军人马,否则便免不了一场激战,事态更会出她所能掌控的范围。

    她遂不敢动,亦不敢出声,甚至不敢挪开目光。她怕他会在下一瞬就做出什么她无法应对的事情来。

    可他却只是立在那里,头侧扬,眼明亮,纹丝不动地望着她。

    他立在那里望她,他身后数千人马的目光亦如火穿风般地烧了过来,一路望向他。

    她浑身热,又冷,脊梁寒湿一片。

    他的身形挺拔如万年寒松,又如风力冷剑,倨傲且坚韧地在下面等着她,堵着她,截断她从今往后所有的路。

    纵是她心怀千策万计,在触上他这一身铁甲硬片后,也再无可以施展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