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廷辉走至宫城外北角处的昭文馆时,毫不意外地看见里间阁子中还亮着灯烛。

    门未落闩,她便径自推开走了进去。

    尹清在案前瞧见她的那一刹那,脸上也毫无惊讶之色,好像她在这等夜深之时来到这里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孟廷辉找了一处自己坐了下来,然后四下将这阁子打量了一番。

    早先她也曾直过史馆,知道修史时夜宿馆中极常见的事,因而才一路找到这里来。

    尹清搁下手中的笔,抬眼看向她逆光的脸,“孟大人来找下官何事?”

    她直截了当道:“你是谁?”

    他低眼,重新拿起笔,没有回答她的话。

    她脸色平静,又问:“你知道我的身世,是不是?”

    他一丝不苟地在卷簿上标注着蝇头小字,似是听不见她的声音。

    她注视了他一会儿,忽又道:“我与前朝中宛孟氏,可有关系?”

    尹清这时才又抬起头,双眼中终于起了丝波澜,嘴角淡淡一勾,“孟大人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孟廷辉的脸色霎然一变。

    他的目光有如细沙中的流光,亮而深邃,抬手从一旁的史册中翻出一本来,递向她。

    她接过,翻开放眼一扫,眼底光凝。

    自然都是些她从前看过的东西,只是何曾想过,这史卷中所记人事,竟会同她有关。

    良久,她抬眼,声音略微沙哑:“你是谁?”

    尹清敛目,轻声慢道:“先父曾是前朝中宛皇子,已殁郑国公孟昊府上的清客。”

    原来如此。

    孟廷辉一把甩下手中史卷,道:“人都早已死了,我何以信你?”

    他轻浅地笑,“我是无以为信,但既然如此,孟大人又为何要来找我?”

    这笑有如利刃剜肤,令她嘴角都开始颤。

    他逐渐泯去笑意,“原以为无论如何大人也不会自察此事,却不料大人竟这么快就来找我。”

    孟廷辉脸色清冷,“本是从没想过的,但你令我感到疑忌已有多时。从前我不知你为何帮我却不求所报,可自从左秋容告诉我你并非长于潮安北路后,我才明白,你分明就是冲着我来的。”她淡一牵唇,看他道:“你倘想蔽身不为人知,亦非难事,可你却有意叫我觉察到你对我的态度与旁人不同,是以要处处吸引我的注意。回头忆起你的那些举动,皆像是你早就对我了如指掌一般。你欲帮我上位,却丝毫不求所报,这又岂像是有寻常心思的人?你使自己出身潮安,无非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倘不能留在朝中,也能让我将你迁往潮安北路。”

    他听得专神,目光在他脸上旋而不去。

    “当时我虽隐约觉察出你是冲我来的,可又实不知你究竟要从我这里图些什么。”她继续轻声道,“直到此次北戬兵败求和。”

    尹清一下子扬眉,眼底色深。

    孟廷辉脸上微露疲色,“倘是北戬果真是想侵地掠城,何不直接兵犯建康路?建康路寇祸重矣,倘遭北戬大军来袭,必不能像潮安北路一样防守万全。除非北戬另有所图,才会舍建康而犯潮安。”她的目光探向他,“纵是此番北戬并未兵败,亦会于潮安止兵提请议和,我说得可对?”

    他点头,“对。”

    她忽而笑了笑,“要文臣北上潮安,其意是在耍我,而非是要议和,我说得可对?”

    他依旧点头,“亦对。”

    她被徐亭压得抬不起头时,恰遇他来助她,而她一朝上位得势、甫入枢府参豫军务,便逢北戬遣使来朝,而后建康路贼寇生事,北戬又举兵犯境,潮安一战兵败求和,偏要朝廷派文臣往议和事。

    而她,恰恰又姓孟。

    实在是过于巧合,巧合得让她不胡思乱想都不成。

    心虽生疑,可却还不敢这般笃定,夜访昭文馆不过是想要试着一问,谁知,竟然毫不否拒地一概俱认。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既是想要她出使潮安北境,早也好晚也罢,此事将来必会有人与她说,他自然没有矢口否认的必要。

    她蹙眉又问:“可若是朝廷不派我出使北境,你们又将如何?”

    他微微眯眼道:“自然是继续打,然后再图别策。”

    孟廷辉面色如霜,许久又道:“你们与北戬互为勾通,借其兵马行此乱事,要给北戬什么好处?”

    尹清答得坦然:“倘能复国,则割所占州土三分之一与北戬。”

    她闭了闭眼,“此番我若出使北境,你们必定是不打算再让我回京了,对不对?”

    尹清沉默片刻,忽而起身走至她身前,一撩袍,单膝跪了下去。

    “大人本是前朝贵胄,当年郑国公本是无罪,可平王却尽诛孟氏全宗,此乃大人亡国破家之仇,不可不报。”他低着头,一字字慢慢地说道,“二十年来北地诸路人心浮动,一朝得知我中宛皇嗣存在,响附复国者何其多也。大人此去北境,自有专人将大人从金峡关接到舒州,到时称帝复国之业,全听大人裁决。”

    她轻望着他,“算下来你比我还小一岁,何故会对此事如此尽心致力?”

    他眉头皱起来,“当年平王尽诛孟氏,郑国公国府上下皆为皇城司官兵所杀,先父亦不能勉。大平皇室于我亦有亡父破家之仇。”

    孟廷辉静了半晌,目光渐凛,“说到底,不论是否由我出使北境,北面都断无止战可能,是不是?”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

    二十年来的数千个日夜,多少人殚精竭虑忍辱负重,所图不过这一刻,又怎可能轻言放弃。

    她道:“既如此,我定会竭力说服朝中上下,由我出使北境。”

    尹清慢慢站了起来,却道:“大人自始自终未问我是如何知晓大人身世的,也自始自终未有迟疑惊诧之情。大人竟也不好奇自己当年是如何被人送去潮安的?”

    她舒眉,“有甚么好问的?不过是孟氏被冤、全宗被诛,而我却成了漏网之鱼,侥幸活到了今日。至于我当年是如何去了潮安,纵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她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些嘲意,“更何况,挨到现如今这剑拔弩张的份儿上,即便是你们寻错了人,而我并非是孟昊的亲生女儿,只怕你们也顾不得在乎了。”

    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看见她这副沉淡的神色,终是什么也没说。

    本以为一旦得知这些事情,她定然会大惊失色,谁知她却从头到尾都是如此镇定。

    许久,她才挪动了一下身子,声音愈低下去:“朝中可就只你一人知晓我的身世?”

    尹清皱着眉点头。

    她沉吟少许,道:“我知你们图策已久,盼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造此乱势。此番诱我往赴舒州,想必是要将这前朝遗嗣之名大肆张告天下,以正复国之名,而广招前朝遗老旧族。你们欲令我称帝,也不外乎是想要师出有名罢了。”

    他听得脸色有些僵,“大人身为孟公之女,岂会不愿报此国破家亡之仇?”

    她弯了弯唇,但眼中却是一点笑意都无:“亡国破家之仇固不可忘,但我亦非受人摆布之辈。我虽允你出使北境,却也要你允我一事,方能成此称帝复国大业。”

    “何事?”尹清问道,语气透着些许迟疑。

    孟廷辉抬眼看向他,“在我离京之后,非得我令,不得将我身世一事大白于朝中天下。”她稍稍一停,垂睫又道:“尤其不能让皇上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