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四季的风景里,紫南烨最喜欢春天。

    解冻的冰河,漂浮在空中小小精灵一般的柳絮,一树树盛开的繁花,嫩绿的青草,一切都充满了盎然生机。

    他的母妃曾说过,春天,代表着希望与新生,紫南烨就是出生在春天,他的到来寄托着母妃所有热切的期望。

    紫南烨的母妃是惠妃娘娘,皇上喜欢她的德贤温良,赐惠字给她,对于惠妃娘娘也是百般照顾,惠妃娘娘无论有什么需求,皇帝都会为她一一达到,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皇帝在前朝治国有方,惠妃娘娘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两人也成为天祁国一段佳话。

    惠妃娘娘比皇帝年长几岁,看事情毕竟长远一些,知道皇帝对她,只有敬重,却无爱意。后来赤莲入宫,她那样娇蛮的性子,常常惹出不少麻烦,但皇帝总是第一时间赶到,包容着赤莲的各种错误,赔着笑容对惠妃道:“赤莲还小,你凡事都让着她一些。”

    就连赤莲生气时撕了奏章,皇帝也是笑眯眯的,从不责怪她,惠妃想,这就是爱吧,皇帝是爱赤莲的,那她自己呢,她总有年老色衰的一天,唯有将儿子培养成材,自己才能在宫里平安无事地生活下去。

    从紫南烨年幼时,惠妃就亲自教导他,要看皇帝喜欢看的书,要背皇帝喜欢的文章,学画画学下棋学音律,一切只是因为皇帝喜欢,学不会就要挨板子,学不好就不准吃饭。从他书房的窗口望出去,是一片青青草地,经常可以看见紫傲泫在那里舞枪弄棒,玩得不亦乐乎,紫南烨经常望着望着就会出神,他也想去习武,却无奈只能被关在小房子里练书法,有时眼巴巴看着,恨不能变成小鸟飞出去。

    在他十岁那年,皇帝偶然路过他的书房,听到他在背书,便走进去拿书上的文章考他,紫南烨对答如流,皇帝大惊,直夸他是奇才,便每日来亲自教导他,后来他慢慢长大,皇帝赐他府邸,封他为岚允王,封地就在离国都永宁不远的城池。

    那些日日夜夜刻苦背书的时光,都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当时的段丞相府与岚允王府相隔不远,何况段丞相也有拉拢紫南烨的想法,两人私底下经常往来。

    段丞相有段丞相的目的,可紫南烨常去丞相府中,却是因为丞相府中极为雅致,亭台楼阁交相错映,俯仰生姿的古树浓绿阴凉,别有一番诗情画意,园子又极大,依山傍水,曲径通幽,怎么逛都逛不完,着实是个好去处。

    那日傍晚,和段丞相喝完茶,便一起游园,说说笑笑走了许久,却听见有女子的笑声银铃般传来,紫南烨心下好奇,循着笑声拐进一个小院,却看到满院盛放的桃花,香气浓郁。每朵花瓣都绽放到极致,似乎明日就要凋落,便用尽了全力肆意盛开,有种决绝艳丽之美,树上悬着一架秋千,一个粉衣女子背对着他,手里折了一枝桃花,许是刚刚沐浴之后,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如瀑布一般垂至腰际,小小身子随着秋千的摆动一晃一晃的,每晃一下,便发出清澈如冰川水的愉悦笑声。

    感觉到身后有人,那女子从秋千上起身,转头看见紫南烨与段丞相,便行了一礼:“小女见过段丞相和,和……和这位公子。不知你们在此,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她从未见过紫南烨,便称他公子,紫南烨也不介意,看着她身上的衣裙,宽宽大大,穿在她身上,像裹了一条毯子,明显不是自己的衣服,倒像是别人给她的旧衣,穿的时间久了,本来艳如桃花的衣服也褪了色,她是这府里的丫鬟吗?紫南烨想不通,堂堂天祁国丞相府,为何有人生活的如此拮据?

    看了一眼段丞相,段丞相的脸上也有些尴尬,又觉得这女子眉眼有些熟悉,问道:“你,你是何人?”

    “何人?”那女子冷笑一声:“小女段星河,段丞相您的第十七个女儿,是丞相您与林夫人所生,丞相不记得了吗?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林夫人?段丞相的脸色难看,他好美色,府中女眷众多,哪个林夫人?他已经想不起了,却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女儿来,又问:“那你母亲呢?林夫人在何处,为何不见她?”

    “我母亲死去已三年,被府中的大火活活烧死。”

    当年府中大火,这事段丞相有点印象,只是他并未放在心上,当时火只烧着了一处院子,他也没怎么管,只是给了钱,要下人重新修缮,他的丞相府这么大,烧毁一处院子,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想一想,隐隐约约记起,当时确是死了一位叫林夫人的,大概是府中的婢女,他年轻曾经喜欢过一段时间,便封了夫人,但毕竟是个侍女,兴奋感过了,如今,连她的脸都想不起。

    那女子又拜了一拜:“若是丞相您想不起,这种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小女身子不适,先告退了。”说完,便兀自去了。

    那女子踏着一地桃花花瓣走远,紫南烨的脸色也阴沉的很,看了一眼段丞相,冷冷道:“看来段丞相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本王先走了,待丞相处理好了自己的家事,本王再来拜访。”说罢,便拂袖离去,再也没有踏入过丞相府半步。

    回到自己府上,紫南烨一连几天,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浮现出段星河的影子,她荡秋千的样子,嘴角上扬的样子,拈花带笑的样子,想到她被自己的生父遗忘这么多年,自己的心里,竟也有些难过。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从小被强迫着,从来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活过,戴着一副温文儒雅的假面具,只为了能在那个自己唤作“父皇”的人面前,获得更多的利益。

    至于父爱这种东西,实在是少得可怜。

    他有时想到星河,倒觉得他们两个是一类人,莫名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看到自己皇妹身上穿了好看的裙子,他竟也会想,若是这衣服穿在星河身上,会有多漂亮。

    他想跟她说说话,撇开两人之间身份地位的千差万别,像普通朋友那样,花好月圆的夜里,摆一壶清酒,月下对酌,让两个本就相似的灵魂,能好好聊聊天。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这年冬天,段丞相被查出利用职务之便,结党营私,聚敛钱财,又在朝中勾结党羽,陷害了不少为官清廉的大臣,皇帝大怒,下令满门抄斩。又命紫南烨亲自上门捉他归案。

    这是天祁国百年来最大的一起官员贪污案,紫南烨拎着剑搜查了丞相府中所有的房间,上至段丞相本人,下至府中所有的婢女侍卫,全部格杀勿论。

    段丞相老奸巨猾,得知风声后早就带了几位受宠的女眷逃跑,紫南烨到了丞相府时,到处都是惊慌失措收拾细软准备逃跑的丫鬟侍女,哪里还有段丞相的影子?

    “给我杀!一个都别放过!”紫南烨沉着脸下令。

    那一晚丞相府血流成河,几里之外都能闻到血腥味,就连阴沉的天空,也透着诡异的红。

    紫南烨不知自己打开了多少房门,杀了多少人,那么多人死在他的剑下,他连眼都没眨,可他看到星河病弱的躺在床上,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心,还是猛地一痛。

    他走近,看到星河眸子里的惊慌,看到她的眸子里映出自己被血染红的衣,手轻轻覆上她的脸:“不怕,是我,我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