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朝四面看了看,质疑道:“青苗嫁了,又没添新人,你们哪来的丫头使唤?还不如我们家人多。”

    杨氏不接她的话茬,直截了当问道:“已近傍晚,弟妹这时候来,定是有事?”

    方氏还有无数的话想要接着说,却被这一句打蔫了,缩回椅子,只把张伯临看了一眼。

    张伯临只好起身,道明来意,原来是二房一家进项少、人口多,捉襟见肘,特来向大房借钱使用。

    杨氏想起他们大房也曾穷到没饭吃,是张梁接济了几碗粥,虽说当时冷言冷语也受了不少,但好歹也算得过恩惠,于是并不刁难,只问他们要借多少。

    张伯临没想到杨氏答应得这般爽快,愣了一愣才回答:“厚颜向伯母向十贯,若没有,五贯也成。”

    方氏嘀咕道:“你弟弟如今做着知县,十贯自然是有的。”

    杨氏好心助她,却不愿听这等言语,冷了脸道:“才买了丫头,手头紧,还真只有五贯。”

    张伯临见杨氏明明是要借十贯的样子,经方氏一打岔,就少了五贯,心里真是又急又怨。他生怕方氏还要开口坏事,忙道:“五贯就五贯,等我谋得差事领了俸禄,一定奉还。”

    杨氏只是不待见方氏,瞧他还是顺眼的了,便道:“一家人,不着急,慢慢还罢。”话音刚落,就见方氏面上有喜色,怕她赖账,忙补上一句:“弟妹欠的九十贯都还没还呢,这五贯是小事。”

    方氏马上变回了苦瓜脸,耷着嘴角不作声。

    张仲微与张伯临兄弟情深,有心要助他,便悄悄一拉林依的袖子,小声问道:“娘子,咱们家可还有闲钱?借哥哥几个,好度过难关。”

    林依也愿意助张伯临,却不肯当着方氏的面,便自腰间荷包里,摸出一把小钥匙,偷偷塞进张仲微手里,压低了声音道:“却钱箱取五贯——私下里给。”

    张仲微还道她是要瞒着杨氏,遂轻轻一点心,攥了钥匙在拳头里,起身道:“自我们搬到祥符县,哥哥还是头一遭来,且随我去逛一逛,再吃几盏酒。”

    方氏不爱在杨氏面前久待,即已借到了钱,就想走。张伯临好说歹说,才使她耐下性子继续坐着,自己则同张仲微去了后头。

    张仲微领着张伯临,到二进院子坐下,亲自捧上茶水,又取来五贯钱,交到他手里,道:“方才那五贯,是我娘借的,这五贯,是我和娘子的心意。”

    张伯临接了钱,又是感激,又是羞惭,一时间竟不知讲甚么才好。张仲微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去厨房取来酒菜,摆开桌子,与他对饮,笑道:“自从当了知县,上酒楼吃酒总有人上来奉承,反而不美,就委屈哥哥在家里吃两口。”

    张伯临想到自己做县丞时,最爱上酒楼,享受那阿谀奉承之声,不禁感叹:“你是个好官,比我强些。”

    张仲微执壶,与他斟满,道:“哥哥何尝不是好官,只是受人连累而已,官场变幻,我也不是没经历过,没甚么好说道,来吃酒。”

    张伯临举杯,与他相碰,再一口饮尽,呛得流出眼泪来:“哥哥这辈子,只怕再无缘仕途了。”

    张仲微举杯的手,慢慢垂下来问道:“差注的事,还没消息?”

    张伯临道:“前些日子,我把任上攒下的那些钱拢了拢,全提出打点了铨司,可那帮小人,见我如今失了靠山,竟收了我的钱,却不替我办事,害我不仅没等到差遣,还把几个钱败光了。”

    张仲微听了这个,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张伯临赋闲没几日就来借钱,原来是积蓄拿去打了水漂。他为张伯临鸣不平,义愤填膺道:“是哪几个不长眼的小人,哥哥告诉我,我找他们算账去。”

    张伯临摆了摆手,颓然道:“罢了,他们之所以敢这样,还不是看了某些人的脸色,别因为我,影响了你的仕途。”

    张仲微明白这话的意思,欧阳参政不待见,任他们怎样都是枉然。他默然举杯,狠饮一口,道:“哥哥,你总不好成日坐在家里,会憋出病来,要不到我这里来散散心?正好你是做过祥符县县丞的,就过来指点指点我。”

    张伯临摇头道:“新任县丞恐怕已在路上了,我来凑甚么热闹,没得妨碍了你。”他身为家中顶梁柱,想想生计,确是愁,叹道:“我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往有你大嫂在,我还以为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呢,如今自己管事,才知样样都不容易。”

    张仲微听出他有悔意,又晓得李舒也留恋,大喜,忙道:“哥哥何不把大嫂接回去?”

    张伯临看他一眼,道:“因为我穷得过不下去,就把她回来?那我真是枉为男子。”

    张仲微道:“话不能这样讲,夫妻同为一体,本就该相扶相持,你看我与娘子便是这样。”

    张伯临执意不肯,道:“你是有前途的人,我如今丢了官,怎能同你相比。”

    张仲微寻思,要想重新撮合张伯临和李舒,还得先让张伯临寻个事做,把家养起来。他虽仕途平坦,但在讨生计的事情上,比张伯临还不如,因此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寻出个门道来。

    兄弟俩吃酒聊天,聊天最后,变作了吃闷酒,这闷酒最易醉人,真是不假,等到前面的方氏不耐烦,逼着林依寻来时,这二人已是醉得人事不醒。

    张伯临这一醉,怎好归家,方氏大为恼火,又舍不得怪同样醉了的张仲微,就逮着林依一通好说。如今的林依,比以前很滑头了些,还没等她骂完,就捧着肚子叫哎哟,吓得方氏赶忙闭了嘴。

    杨氏赶来时,醉酒的两人,已被安顿好,张仲微扶进了里间,张伯临被抬去了书房,她走进里间,见张仲微正就着林依的手喝醒酒汤,看样子还不是十分醉,才放心下来,道:“你哥哥心情不好吃闷酒,你该劝着些,怎么一起吃起来了?”

    张仲微的脑袋隐隐作疼,抬手捶了捶,道:“我是因为想不出好主意,一时烦闷,才吃醉了,让娘替我担心,是我不孝。”

    杨氏与林依都奇怪,齐齐问道:“你要想甚么主意?”

    张仲微见房中只有他们三人,便叹道:“听哥哥的口气,仕途是无望了,但日子还得过,总得想办法替他寻个事做,养家糊口才好。”

    杨氏道:“他若真有这个心,那便是出息了,你这做兄弟的,是该替他谋算谋算。”

    张仲微又捶脑袋,苦笑道:“论起赚钱,我一不如娘子,二不如青苗,哪里想得出好主意,不然也不会吃醉了酒。”

    林依见他一直捶脑袋,料想他是头疼,忙扶他躺下,帮着揉太阳穴,道:“若只是想我挣钱,现成的门路放着,何须费神?”

    张仲微惊喜道:“门路在哪里?”

    林依道:“哥哥寒窗十年,那是实打实的,既有满腹的学问,何不让他跟着罗妹夫,坐馆教书去?”

    杨氏大赞此计甚妙,既能让张伯临赚几个束修养家,又不至于丢了读书人的面子。张仲微更是喜不自禁,立时头也不疼了,酒醉也忘了,爬起来就朝外跑,说要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张伯临.

    林依忙拉住他道:“大哥这会儿醉得了辩不出人,你急甚么,再说此事还得罗妹夫同意不是?毕竟那馆是他的。”

    张仲微经这一席话,冷静下来,道:“你说的是,如今那个馆,也只得十来名学生,既然罗妹夫一人教得,凭甚么要分哥哥一杯羹?”

    林依安慰他道:“那也不一定,有了两个人,就能收更多的学生,两人轮流执教,赚得多一倍不止。”

    张仲微就又笑起来,连声赞她好头脑,会赚钱。杨氏看着他两口儿和睦,心里也开心,三人说说笑笑,忘了烦恼。

    过了一时,杨婶挑了帘子,禀道:“大夫人,二少爷,二少夫人,二夫人要走,叫二少夫人与他们备官轿。”

    林依还未答,杨氏先皱眉道:“她连个诰命都不是,有甚么资格坐官轿,真是不懂事。”

    林依怕张仲微脸上无光,忙道:“咱们家不是有两顶新买的蓝布小轿,与他们坐罢,不过大哥酒还未醒,怎么不让他多躺会子再走?”

    正说着方氏自己过来了,先瞧了瞧张仲微,问了他酒醉的情形,再叫林依备官轿。

    方氏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说她不懂规矩,林依不信,定是钱已借到手,胆气又壮了,想找茬挑事。张仲微在这里,林依看在他的份上,不愿与方氏争吵,便扯了个谎道:“婶娘,那官轿做工不好,脱了线,我才叫他们抬去修理了,还未送回来,今日就委屈婶娘坐一坐家常小轿,可好?”

    她一面讲,一面与杨婶打眼色,杨婶就搀了方氏的胳膊朝外走,道:“二夫人,我们那两乘轿子,可是崭崭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