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没动,道:“弟妹有甚么话,就赶紧说吧,我身子不舒服,要进去歇息了。”

    田氏无奈,只好压低了声儿,问道:“不知我先前那个小丫头桂花,去了哪里?”

    林依看了她一眼,道:“卖掉了,弟妹若想知道详细,且问娘去罢。”

    田氏一听杨氏,吓得一抖,哪还敢再提,连忙闭了口。林依站起身来,扶了杨婶的胳膊,就要进去,不料田氏竟挨着她的腿,跪了下去,央道:“弟妹救我,我在这里,碍了许多人的眼,何不与我另寻一个去处。”

    林依假装听不懂,道:“你不管要去哪里,只管与娘说去,我管不了。”说完抬腿就走。

    田氏欲追,却被杨婶轻轻一拦,连退几步,落在了后头,只得眼泪汪汪地回去了。

    林依经过桂花告密,已晓得田氏一门心思要改嫁,她方才虽然拒绝了田氏,但晚间却与张仲微商量,要遂了田氏的愿,把她嫁出去。

    张仲微不明白林依为何这般热心,道:“她到底不是亲弟媳,隔了一层,你理会这些作甚,叫娘去处理。”

    林依道:“她先前会勾引时昆,往后还不知要勾引谁呢,留她在家,终归不得安稳,还不如嫁出去,大家都落个清净。”

    大宋嫂子改嫁,乃是常事,因此张仲微并未十分地反驳,随了林依的意思。

    二日,林依真到杨氏面前,将改嫁田氏的事情提了。杨氏初听还有些不喜,担心走了田氏,三郎地下无人陪伴,但等到林依提及田氏心思已活,恐怕守不住,就犹豫起来,道:“我也不是没想过要嫁她,只是这嫁妆,谁人来出?”

    林依道:“她一个守寡的人,又没硬实的娘家,还能嫁到高门大户去?顶多嫁个平常百姓罢了。咱们就当做好事,随便与她备几个锅碗瓢盆,便混过去了。”

    杨氏心里不愿意,但想了又想,还是答应,道:“心野了,留了人也无用,还不知往后闹出甚么丑事来,不如早早打出去。”

    林依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娘是明白了。”

    杨氏道:“你是她二嫂,这事儿就由你去与她讲罢。”

    林依应了,领命而去,到了东厢,告诉田氏,杨氏许她改嫁。田氏欣喜若狂,抓住林依的手叫再造恩人。林依见她是真想改嫁,并非一味痴缠时昆,对她的恨意,就稍稍减了些,和颜悦色道:“你想嫁个甚么样的人家,且与我说说,明日就请媒人来,到时少不得与你备几个箱笼作陪嫁。”

    田氏十分感激,起身福了一福,道:“我也没甚么痴心妄想,只要同张家差不多便成。”

    此话一出,林依噎住,杨婶笑。

    田氏见她们这副模样,忙解释道:“非是我贪图富贵,只是小时穷怕了,不愿再嫁入贫困人家,过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杨婶忍不住嗤笑道:“三少夫人,不是我说你,你娘家的境况,还不如我这个奴婢呢,哪里高攀得上富贵人家,你也不想想,你是以甚么身份进张家的。”

    林依正要斥责杨婶不分尊卑,田氏却与她辩起来,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甚么身份,又不曾妄想正妻之位,难道做个偏房也不行?”

    林依没法理解她的思维,道:“大宋多的是一夫一妇的人家,你为何偏偏要做妾?咱们又不是不与你置嫁妆。”

    田氏哽咽道:“二嫂,你是没过过苦日子,一天到晚只吃一餐粥,咸菜都没得一碟,只有野菜团子就着。”

    林依想起自己在乡下过的那些日子,冷笑道:“我也不是出身富贵,甚至还不如你,但人不自立,哪能有好日子过,你又不是个有依靠的。”

    田氏身无长处,大字都不识一个,哪里听得进这些话,只道:“二嫂若真心帮我,就替我向媒人打听打听,若真无人愿意收我做偏房,我就死了这条心,上姑子庵去。”

    林依没想到,田氏胆小怕事这么多年,好容易硬气一回,却是拼死拼活要做妾,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不过当事人是这意见,她也没办法,只得原话回禀杨氏,请她拿主意。

    杨氏听后,毫不在意,道:“她改嫁后,从此与张家就再无关系,我管她是去做妻,还是做妾,只要嫁得远远儿的就好。”

    既然杨氏无所谓,林依便照田氏的意思,请了媒人来问。这位媒人就是与时昆和青苗做过媒的那位,她听过林依的意图,不解道:“虽说田夫人是个寡妇,可贵府连个婢女都嫁得这样好,为何不替她寻个一夫一妇的人家?”

    连媒人都有这样的意识,真不知田氏是怎么想的,林依道:“她享福享惯了,不肯去穷人家受苦呢,若有富贵人家愿意聘她作正妻,那就最好了。”

    媒人一缩头,道:“林夫人,你别怨小人不会讲话——田夫人是个克夫命呢,稍微有些家底的人,谁肯娶她?”

    林依道:“她到底是知县家的弟媳。”

    媒人笑道:“任谁家寡妇改嫁,从此就与前夫家没干系,难道还有谁借此与知县家攀关系——没这般厚的脸皮。”

    林依先前之所以恨田氏,皆因她勾引时昆,如今见她只是要改嫁,就软了心肠,想替她谋一门好亲,遂问媒人道:“有没有不是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的人家要娶正妻?填房也无防。”

    媒人笑道:“到底是知县家,运气好,还真有这样一户人家,就住在东京城,姓肖,他家有三个儿子,还未娶过亲,年纪比田夫人小两岁。”

    林依仔细一问家中人口,家庭住址,现就是肖嫂子家的儿子,笑道:“倒是个旧识,就劳烦媒人走一趟。”

    媒人自然应允,领了赏封,往东京城走了一趟,当天就将消息带回,称肖家得知田氏是林依的妯娌,认定她品行好,哪怕是个寡妇,也愿意娶她。

    林依听了肖家如此赞誉,竟有欺骗人的感觉,红着脸将田氏请来,与她道喜。田氏含着羞,问那肖家境况。林依道:“肖家是我们家熟识,常替我们做工的……”

    田氏才听了这句,就打断她道:“二嫂,我现今是知县家弟媳,转眼就是知县家短工?我不愿意。”

    林依好笑道:“凭自己的手吃饭,短工又有甚么干系?”

    在田氏看来,干系大了去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白嫩白嫩的手,难道从今往后,要去做力气活?她认定是林依还恨着她,因此不给她挑好人家,登时泪如雨下。

    林依瞧着田氏流泪,恍惚间觉得不认识她,当初自愿替她看守菜园的田氏,哪里去了?是对她了解不够深刻,还是三年寂寞时光,消磨了田氏自强自立的心?又或者她在乡下的三年,是作威作福的三年,此番进城是要谋取更好的生活?只是与人为妾,生活能好到哪里去,她在杨氏身边多年,看也该看明白了。

    林依琢磨不透田氏的心思,只得问媒人:“可有要纳妾的人家?”

    媒人看了田氏一眼,笑道:“多的是。”说着,将有纳妾意图的人家,由远自近地报了一遍。

    林依叹道:“帮她挑个大妇和善的罢。”说完又向田氏道:“做妾苦哪,你应是晓得。”

    田氏却道:“我只小意儿服侍,自然有好结局,你看流霞便知。”

    流霞好在哪里?林依愣是没看出来,干脆叫媒人跟去田氏房里,随她愿意给谁做妾。

    田氏带着媒人回到房中,一番询问,一番挑拣,选定了一个来东京做生意的,即将回陕北老家的外乡人。媒人见她脸上满是憧憬,疑惑不解,问她为何放着正妻不做,非要与人做小,田氏道:“谁不愿意做正妻,那也得有人要我。”

    媒人明白了,田氏在张家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不愿再动手做活,因此挑选夫婿,只在富贵人家里找;她的愿意,还是想做正妻的,只是苦于没人愿意娶她,才委屈降级,来做个偏房。

    在媒人看来,只有那些家贫过不下去的,才会将女儿送去做妾,又或者爹娘老子心硬,卖了赚钱,也是有的。而田氏既有婆家愿意赠嫁,还要自甘堕落,这让媒人很瞧不起她,报了那行商的名号就走了,自去寻林依商议。

    田氏因为杨氏的不待见,从来就是受人歧视的,因而倒也不在意,随媒人去了。

    林依听过媒人的回禀,甚么都没说,径直领着她去见杨氏,杨氏现今巴不得田氏快些出门,眼不见为净,于是督促林依抓紧办事。

    林依叹着气,尽仁义,替田氏备了一只箱子,装了两身衣裳,几根琉璃簪,挑了个黄昏,一乘小轿送她去了。

    田氏改嫁,杨氏觉得很对不起儿子张三郎,因此起了拜佛的念头,择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到庙里烧香去了。

    林依接连请了好几回牙侩,都没挑到称心如意的丫头,不禁烦闷。张仲微得知,提议道:“何不到大嫂家看看侄子,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