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微急道:“你要整治他,我半分意见没有,还要与你道个‘好’字,但他今日乃是我们家的客人,你要砸,也得等他离了张家,不然他平平安安来的,到了趟知县府,就带伤回去,这叫甚么说法?”

    林依劝道:“青苗一向是火爆脾气,说也说不好了,你还是到前面去探探消息,看时家来的是甚么人。”

    张仲微应着朝前面去,但还没踏出厅门,就见流霞领着个媒人打扮的人,撑着清凉伞,往这边来了。他退回厅内,指了让林依看,林依忙叫青苗起来,躲进西厢去,莫让别个瞧见了泪痕。

    未几,清凉伞儿随流霞进来磕头,只见她黄背子,一窝丝,果真是个媒人,再一问,时家遣来的人,正是她。

    林依同张仲微想起刚才青苗吓的那样儿,都忍不住地笑。媒人上前,道明来意,一是要为青苗赎身,二是要替时家提亲,求娶青苗。又要赎身,又特特遣了媒人来,是纳是娶,一目了然.林依且惊且喜,与那媒人道:“青苗自幼服侍我,我也愿她有个好归宿,不过她肯不肯走,还得问她自己的意思,你且先回去,待我问过了她再回信儿。”

    她欲打赏,青苗却在西厢,杨婶在厨房,虽有流霞在跟前,却不好让她见着钱,于是只好亲自进里间,取来上等封儿,递与媒人。

    媒人接了丰厚赏钱,觉得此事有望,欢天喜地。又见林依挺着肚子还要亲力亲为,自认为掘了另一条生财之道,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转,告辞离去,直奔县城牙侩家。

    林依送走媒人,唤了青苗进来,将方才的事讲了,笑着看她。青苗红着脸,扭捏起来,半晌方道:“不是来找我算账的就好。”

    林依扑哧笑道:“你就这点儿出息?就算时家上门寻理,还有二少爷护着呢,别忘了,他如今可是堂堂知县。”

    她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去看张仲微,这才现,后者正唬着一张脸,黑似锅底,忙惊讶问道:“时家提亲,乃是喜事,你沉着脸给谁看呢?”

    张仲微不做声,待青苗躲了下去,才道:“娘子,你也不想想,青苗再能干,也只是个婢女,他时昆家大业大,作甚么要娶她?”

    林依不以为然,道:“时昆有钱不假,但只是个商人,娶个婢女又何妨?”

    张仲微摇头道:“他家是商籍不假,可时姓在祥符县乃是大族,枝繁叶茂,岂会容他娶个婢女回家?收作偏房倒还罢了。”

    林依道:“媒人都来过了,你还质疑这个?”

    张仲微道:“定是他觊觎客栈,且想与我张家拉上关系,这才说服了族中诸人,要娶青苗.”

    听了这番话,林依也迟疑起来,若时昆真如张仲微所想,那这桩亲事,还真得再斟酌斟酌。

    张仲微重回前衙办事,临走前,再一次表明自己的立场,不许将青苗嫁去时家,免得误了她终身。

    青苗躲在西厢,见张仲微出了院门,忙跑进厅里,眼巴巴看着林依.林依叹了口气,道:“你放心,就算没人来赎你,等你出嫁时,我也会将卖身契还你。”

    青苗的脸又红了,垂头望着脚步,声音低低的:“二少夫人,你晓得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林依知道她是个清醒人,也不瞒她,将张仲微的分析和态度,原原本本讲与她听,又道:“二少爷是为了你好,怕你遇人不淑,你切莫怪他。”

    青苗心中五味纷呈,勉力笑道:“二少爷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我一个丫头,何德何能,会让时大官人瞧上?是我自己痴人做梦,当了真了。”

    林依见她难过,也不好受,想了想,道:“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有三媒六聘,正室的位子假不了,何况还有我们与你撑腰,嫁过去也不妨。只要你点头,我这就去回复媒人。”

    青苗坚决地摇了摇头,道:“娶我的人,可以对我无意,但怎能有所企图?若办我嫁人,与张家添麻烦,我这辈子都过意不去。”

    这若换作别的丫头,听说能嫁进富家作正室,只怕飞奔着就去了,哪还理主人家怎样。林依感动非常,劝慰勉励了青苗几句,就叫她下去歇着,今日不必再上来侍候。

    时家媒人上门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衙,成为众人口中最大的新闻。杨氏待下人,一贯不太上心,更何况是林依的丫头,因此对此事持无所谓的态度。杨婶历来与青苗亲厚,又同是四川出来的,自然是替她高兴的。小扣子桂花,除了艳羡,还是艳羡。

    流霞与流云,都是嫉妒心满胀,趁着与田氏送饭的机会,躲在东厢大牢骚。流霞故意道:“青苗是二少夫人跟前的人,与你又没利害关系,她再好运,也碍不了你的事。”

    流云笑道:“我倒还罢了,反正是个丫头,见了谁都得行礼,你可就不一样,如今是青苗与你行礼,以后见了她,就该换作你行礼了,还得口称夫人。”

    此话恰中流霞痛处,她与青苗,历来是差不多的身份,后来她飞上枝头做了姨娘,高出青苗半头,却不受青苗尊重,这已够让人窝火了,岂料,如此青苗竟走了大运,要做正经夫人,这以后,两人的身份天壤之别,让她嫉妒到气闷。

    田氏被她们视作无物,在旁听了半晌,疑惑道:“你们究竟在讲甚么?青苗交了甚么好运?”

    流霞正窝火,没好气道:“她要嫁与时家做夫人了,往后别说我们要与她行礼,就是三少夫人,也要同她平起平坐。”

    田氏一听此话,心里先有了不好的预兆,怪不得前些日家里有媒人来提亲,杨氏却不曾来通知她,原来是朝青苗那里去了。她强撑着问道:“是哪个时家?”

    流云答道:“还有哪个时家?就是救过三少夫人的时家。”

    田氏一听,浑身冷,一双筷子捏不住,啪地落到汤碗里,溅了一身的汤水。流霞就坐在她旁边的小凳子上,慌张避开,不悦道:“三少夫人当心些。”

    流云站在后面,笑道:“不怪三少夫人,三少夫人是甚么身份,往后要与一个丫头平起平坐,心里怎会舒服。”

    田氏勉强笑道:“我怎会如此小气,青苗能嫁入时家,是她的福气。”

    这话太假,流霞与流云都是暗哼一声,出去了。

    田氏独坐房中,取来团扇,豆大的泪珠脱线似的落到扇面上,打湿了好大一片。许久,桂花来收盘盏,见到如此景象,吓了一跳,忙问:“三少夫人,是饭菜不合口味?”

    田氏依旧落泪,道:“我一个寡妇,又有谁在意我爱吃甚么,不爱吃甚么?”

    桂花琢磨,这是在抱怨下人服侍不周,还是在抱怨林依不关心她?

    田氏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自顾自地讲起往事来:“三郎还在时,大夫人就不待见我,嫌我性子软,可她不想想,我贫苦出身,冲喜的身份,连下人都瞧不起我,如何硬气得起来。等到三郎过世,大夫人怪我冲喜不力,处境就更加地难了,我想着,跟到城里也是受人白眼,还不如就留在乡下守孝,这一待,就是三年多。三年里,只有我一人孤零零住着,丫头蠢笨,手里又无钱,虽有田租收上来,可那是大夫人的、二少夫人的,我生怕多用了一文,将来就不受她们待见。”

    她讲着讲着,泪如雨下,听得桂花都心酸起来,抹着眼泪递帕子,同情道:“三少夫人若过得不顺心,不如改嫁去。”

    田氏之所以要进京,就是存了改嫁的心,此时被桂花无意点出来,吓了一跳,忙道:“休要胡说,当心被大夫人听见。”

    桂花不以为然道:“咱们大宋,改嫁的人多了去了,值不得甚么,三少夫人何须小心翼翼?”

    田氏看了她一眼,故意道:“说得轻巧,咱们这深宅大院住着,哪来的改嫁机会?”

    桂花不以为然,点头道:“这倒也是,若大夫人不放出话去,根本不会有媒人上门。”说完又劝田氏:“三少夫人何不向大夫人说去?若你不好意思,我替三少夫人跑一趟。”

    田氏想起杨氏那冷冷的眼神,止不住一颤,慌忙摆手道:“千万不可。”

    桂花见她又抱怨又不肯行事,不喜,遂收拾碗筷,不再开口。

    田氏进城前,还在为改嫁的事烦恼,她不敢告诉杨氏,就没了接触媒人的机会,到哪里寻到合适的人家去?可是老天怜她,叫她进城前遇见了时昆,又得他赠扇,遂将一颗芳心暗许,只当他会来提亲,就算没有正室的位置,偏房的名分总会有一个。

    谁知媒人来是来了,看中的却是青苗。这让田氏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她痛的不是失了良人,更非嫉妒青苗,而是她一个寡妇,婆母又厉害,若不攀上时家,便是过了这村不没这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