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一伸出去,流霞才现,流云不知甚么时候也上了桌,她眉头一皱,轻声斥道:“你懂不懂规矩,一个丫头,也敢上桌,这不是让人笑话咱们大房么?”

    流云倒也晓得体面,不愿当着二房这许多人的面与她吵闹,便眼巴巴地望着小坠子,盼她与自己讲句话。

    流霞赶在小坠子开口前,按着她卖身前的姓,唤了她一声郭姨娘,道:“你如今做了姨娘,往后得留神,莫要让那些有心朝上爬的丫头钻了空子。”

    二房院儿里的丫头还真不少,确是不能乱了规矩,小坠子虽有心替流云求情,但如今她身份不同,也得为自己考虑,若今儿让一个通房上桌,那往后若张梁也有了通房,是否也该与姨娘平起平坐?

    不过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不宜闹将开来,于是笑道:“是我考虑不周,忘了另设一桌。”说着吩咐厨房,在她们的大桌旁边,再摆上一张小桌,请流云过去坐。

    流云心中暗恨,黑着一张脸挪到小桌子前坐了,直到张伯临的两个通房丫头来道贺,也坐到了小桌子前,她见有人相陪,才脸色稍霁。

    流霞待小坠子吃过几盏酒,悄声与她道:“如今咱们都有了归宿,八娘子却还孤身一人,大夫人与二少夫人瞧着,实在不忍心,你为何不趁着今天的好日子,等晚间与二老爷独处时,向他提一提?”

    小坠子问道:“这是大夫人的意思?”

    流霞点了点头,道:“八娘子有父有母,这事儿本不该我们大房操心,但她性子软弱,若不寻个老实婆家,只怕再嫁日子也难过,你千万嘱咐二老爷,与她挑个老实本分的人家,莫要由着二夫人胡来。”

    这是小坠子到二房后,杨氏交待给她的一件事,她万万没想到,却是为着二房的闺女,不禁深感杨氏与林依心善,往后指着她们做娘家,日子想来不会难过。

    流霞还惦记着向杨氏回话,吃过酒便起身告辞,与流云两个,一个喜洋洋一个气鼓鼓,一路别扭着回到家中。

    杨氏听说她们差事办得好,小坠子也机灵,十分高兴,特许她们去厅里歇息两个时辰。

    林依也在一旁听着,她实在没想到,小坠子竟能在二房过得如鱼得水,愣是没让方氏讨着好,不禁暗自佩服。

    没过几日,杨氏与林依的衣裳做好,绸缎庄掌柜命人送了来,两人试穿一回,都十分满意,杨氏要付钱,被林依拦住,用转卖婢女的钱付了账。

    待得杨氏与林依订做的金项圈送到,张八娘来瞧了一回,便邀林依陪她逛街,去与李舒的儿子买一枚长命锁。

    因账房无人替代,林依只好与她商量,等打烊后再去,张八娘爽快同意,林依却琢磨起来,该是时候多请一位账房了,不然张八娘被锁住了手脚,哪里也不能去。

    杨氏听说林依要请账房,建议她买一个来,稳妥可靠。林依却觉着,买一个能写会算的人来,那得多少钱,还是雇人划算,再说帐房只管记账,并不收钱,想贪污挪用也没路子。杨氏听她讲得有理,只好依了她。林依便请了牙侩带人来,一番考校,最后挑出一位落魄秀才的闺女,请她在张八娘有事外出时,前来顶班。

    转眼一个月过去,二房为嫡出的孙子大摆满月酒,大房备了丰厚的贺礼,举家前往祥符县坐席。

    二房院子小,凡是男客,都引往了酒楼,家中只招待女客,这让讲究规矩的杨氏很满意。李舒娘家远在雅州,因此兴送了贺礼来,并未来人。杨氏见她屋内人少,见过侄孙子,便只自己出去,留下林依陪她讲话儿。

    李舒羡慕道:“还是你婆母好心,不禁体谅自个儿媳妇,还能体谅侄媳妇。”

    林依望着她笑道:“我婆母待你比待我好,还特特送个人来与你分忧。”

    李舒知她指的是小坠子,忍不住捂嘴笑了,但又见张八娘在一旁,不敢打开来讲,只得转了话题,赞她们送的礼很吉利,她很喜欢。

    张八娘见到襁褓中白白胖胖的小子,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抱着不肯撒手。李舒与林依见到此情景,都暗叹了一口气。

    几人正说着话儿,张浚明迈着小腿儿冲了进来,看见桌上有糖,跳着就要抓,嘴里喊着:“娘,糖,糖,娘……”

    他的奶娘忽匆匆赶进来,慌忙将他搂进怀里,道:“小少爷,客人在呢,咱们出去。”

    李舒嗔怪道:“不就是讨个糖,这里也没有外人,看你吓着他。”说着招手叫张浚明过来,将他抱至膝上,拿了糖喂他吃。

    林依见李舒待庶子有如已出,并不因有了嫡子就冷淡于他,很有几分佩服,扪心自问,她肯定是做不到这点的。

    吃酒时,方氏因欠着杨氏的钱,生怕她讨,话都不敢多讲一句,昔日的风采荡然无存。林依沾光,落了清静,愈佩服杨氏有计谋,制服了方氏不说,还让她两口子觉得占了便宜,讲不出二话。

    张家根基不在北边,亲戚甚少,来客在多是张伯临的同僚夫人,吃过酒,略坐了坐便散了去。

    厅内只剩下张家自己人,张梁便命人收拾了桌子,取出一摞媒人送来的帖子,递与杨氏瞧,请她帮张八娘挑上好夫婿。

    张八娘一听说那是写了男方生辰八字、家庭概况的帖子,羞得扭身就跑,叫也叫不住。

    杨氏好笑道:“她是再嫁,自己作得主,却害羞成这样子。”

    张梁拱手道:“那就只能劳烦大嫂,帮侄女挑一挑,选出合适的,再拿去与她瞧。”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讲得热闹,完全视方氏为无物,气得她差点摔了茶盏。李舒也不愿耽误张八娘的终身大事,便领着自家房里的两名妾,走到方氏面前,邀她去房里瞧嫡孙。

    锦书与青莲,都是调教过的人,极会看李舒的眼色行事,不等方氏开口,就一左一右将她扶起,笑嘻嘻道:“二夫人,快去我们大少夫人房里瞧小少爷,小少爷想祖母呢。”又朝后唤小坠子:“郭姨娘,快些帮二夫人拿着帕子。”

    几人不容方氏插嘴,一阵风似的把她卷走了,看得众人都乐。且不理方氏在李舒房里怎样看嫡孙,厅内这几人没有她的干扰,很快挑出了两名人选,一家住在东京城内,一家则就在这祥符县。东京城里的那位姓罗,是个落书生,如今与张梁是同行,靠坐馆为生,妻子早亡,留有一女,年方十四;祥符县的这位姓时,家中做着大生意,颇有钱财,他也成过亲,媳妇年前让他给休了,留有一子,今年五岁。

    林依凑在杨氏身边看完,忍不住问道:“那就没那未成过亲的?”

    杨氏指了指剩下的那堆帖子,道:“自然有的,不过不是家贫如洗,就是身有残疾。”

    林依一想也是,就算开明如现代,离过婚的女人,身份也就减了,更何况是千年前的大宋。不过,等她将罗、时两人的帖子又仔细看了一遍,就明白了杨氏的用意——这两位,都是父母早亡,张八娘若嫁过去,便无须在婆母面前立规矩。

    不过林依有一担忧,当时就讲了出来:“没有婆母,固然不用立规矩,可这样一来,男人也就没了管束,八娘子又好性儿,岂不是让他们能够为所欲为。”

    张梁与杨氏都觉着她讲得有理,思索起来,过了一时,张梁拣起罗:“如此看来,还是选这书生妥当,到底是读书人,做事不会太出格。”

    林依暗道,那些出格的事,只怕大都是读书人做出来的,没读过书的,还想不出来呢。张梁也是读书人,这话她不敢当着面讲出来,只好道:“还是把两张帖子都拿去与八娘子瞧瞧,万一她想离父母近些呢。”

    张梁点头道:“言之有理。”

    林依便将罗、时二人的帖子袖了,出去寻张八娘.其实张八娘根本未走远,就挨着墙边站着,躲在个角落里,生怕人瞧见,可眼睛又不时朝屋里望。

    林依忍着笑,走上前去,将她碰了一碰,问道:“咱们是在这里看,还是寻个屋子坐下再说。”

    张八娘朝四周看了看,院子里不时有下人经过,她脸上有些红,小声道:“咱们到大嫂屋里去。”

    林依心想方氏在李舒屋里呢,去那里做甚么,但方氏毕竟是张八娘的亲娘,怎好直接道明要避着她,只得寻了个借口,道:“大嫂屋里人多,又有个奶娃,不甚方便,不如到浚明的屋里去。”

    张浚明此时多半在李舒房里,再说就算不大,他只明是个虚岁三岁多的娃娃,不防事。张八娘便点了头,跟着林依到张浚明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