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要跟去眉州,大家都心知肚明,定是她担心娘家吃亏怀恨,想去调和调和。可张八娘为何也想去眉州?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了她。

    张八娘深埋着头,声音细如蚊蚋:“我想回去见见儿子。”

    “不行。”张梁斩钉截铁回绝了她的要求,他是最了解这个女儿的,她这一回去,一多半会放下身段哀求方家让她回去。

    众人都猜得到,若张八娘回去,只会自取其辱,于是纷纷都来劝她。多重声音响起,张八娘立时没了主意,道:“你们说怎样,就怎样罢。”

    张梁劝服了张八娘,又转向方氏:“你就留在家中,我一人去便得。”

    方氏生怕去不成,赔着笑道:“此去路远,你没个人服侍怎么成,还是我跟去的好。”

    张梁道:“家中那些丫头,不拘哪个跟去就好。”原来他是想一举两得,既替张八娘出了气,还能一路有美人相伴,方氏暗恨,故意道:“那就让冬麦跟去。”

    张梁果然马上反对:“冬麦笨手笨脚,另换一人。”

    此等小事,拿到众人面前来讨论,张伯临嫌丢人,忙道:“丫头都是我娘子管着呢,回去问她去。”

    方氏一想,儿媳跟前的门头,想必他做公爹的人,不好意思讨要,就放下心来,附和张伯临道:“伯临讲得有理,我身边再无人,你只跟儿媳说去。”

    张梁猜出了她的用意,狠瞪一眼过去,却无可奈何。

    转眼午饭得,杨婶端上饭菜来,众人同桌坐了,夹菜吃酒。张八娘惦记儿子,最关心张梁何时出,便问了出来,张梁称,待得盘缠行李备齐就出。

    张八娘被休的事,太过沉重,各人都无心好好吃饭,没扒几口就将碗筷放下了,只有方氏不愿张梁去眉州,故意拖延时间,慢吞吞吃着。张梁急着回去凑盘缠,一把夺下她的筷子,骂了几句,将她从座位上拖起来。

    方氏挣不脱,只得随他出门,张八娘跟在后面走了几步,突然道:“爹,娘,我想就留在三娘这里。”

    方氏诧异回头,道:“你到娘身边住着,岂不更好些?你二嫂只会使唤你,留在她这里作甚。”

    林依淡淡道:“若我真使唤她,她又怎会甘愿留下。”

    张八娘恳切道:“我与三娘多年未见,好些话要进,就让我留几日罢。”

    方氏还要劝她,张梁却认为张八娘住在哪里,实为小事,不愿为这个耽误时间,便截住她的话,问林依道:“八娘叨扰你几日,你可愿意?”

    林依笑道:“自家妹子,有甚么愿意不愿意的,只怕屋小,委屈了她。”

    张梁对她的回话很满意,遂将张八娘留下,拖着方氏走了。张伯临落在后面,望着张八娘叹了口气,道:“此事到底与我有关,是大哥对不起你。”

    张八娘道:“大哥何出此言,是我自己命歹,与你不相干的。”

    张伯临自袖子里抑制出一块银子,递与她道:“来得匆忙,不曾去兑成铜钱,你自己跑一趟罢。”

    张八娘不接:“大哥这是作甚么。”

    张伯临道:“你净身出门,想必没带甚么钱,且拿着使用罢,与自家哥哥还客气甚么。”

    张八娘只好接了,转头就递与林依,向张伯临道:“我住在这里,吃喝都是三娘的,我把这钱与她,大哥勿怪。”

    张伯临一笑,叫她把钱留着,另取了一块银子给林依,道:“劳烦弟妹。”

    林依推了回去,打趣他道:“我晓得大哥上任后捞了不少油水,只给这点银子,我嫌少,拖一满车来,我才要。”

    张伯临晓得他们如何还算过得,不缺张八娘一口饭,便将那块银子也塞给张八娘,笑道:“你且等着,总有那一天。”

    张仲微去送张伯临,林依则拉了张八娘进里间坐,命杨婶端上茶来。张八娘捏了捏手里的两块银子,问道:“三娘,附近哪里有兑房,我兑来铜钱与你使用。”

    林依道:“我不缺这几个钱,你自己留着罢。”

    张八娘不由分说,将银子塞进她手里,捂住她的手道:“你若不收,我就回去了。”

    林依拗不过她,想了想,将两块银子还给她一块,道:“你总要留些钱零花,咱们各拿一块,可好?”

    张八娘应了,林依便唤杨婶进来,叫她趁今日得空,去兑房将银子换成铜钱,待得铜钱回来,足有两千文,张八娘便道:“三娘帮我租个房子。”

    林依笑道:“使得,我再与你添上几贯,就在这巷子里租一间。”

    张八娘看了看面前的一堆铜,诧异道:“这许多钱,还不够租么?”

    林依道:“东京物价贵,犹以房价为最,我这套上等房按月算,每间是八贯。”

    张八娘咂舌道:“还真是天价,那后面青苗住的下等房,每月几多钱?”

    林依答道:“五贯九十七文。”又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我与你添些钱便是。”

    张八娘坚决不肯,道:“我吃你的喝你的,本就过意不去,怎好意思再要你出钱租屋。”

    林依再怎么劝她不要见外,张八娘还是不肯,她只好道:“你并不是没钱的人,等叔叔把你的嫁妆讨回来,你再还我,好不好?”

    张八娘脸红起来,扭了半日手指,才小声开口道:“我当年陪嫁过去的物事,早花得差不多了。”

    林依很是气愤:“方家还缺钱花么,竟花你的钱。”

    张八娘叹了口气,道:“这倒不是他们花的,我在方家住着,上上下下都要打点,胭脂水粉,也要花钱,不知不觉,就花得差不多了,幸好还有几亩田还在那里跑不掉。”

    林依怔道:“他们不把月钱给你的?”

    张八娘轻轻摇头,林依长叹一声,不好再提这让人既伤心又气恼的事体。张八娘不肯让林依资助她租屋,又不肯回娘家,这可让林依犯了难,总不能让她上下等房和下人一起睡。上等房虽有三间,可其中两间都改作了酒店,只得一间卧房,若天天都跟昨日似的叫张仲微睡桌子,他肯定要抱怨。

    张八娘看出林依为难,道:“三娘,你不必操心我的住处,店里地方大,我把桌子拼一拼便得。”

    林依不同意,道:“大冷的天睡桌子,不出三日,就得得病。”

    张八娘欲争辩,但一想,若真受寒生起病来,请郎中、抓药花费的钱,只怕比租房还多些,于是就闭了口,苦思住处的问题。

    二人各自想办法,屋内一片寂寞,突然敲门声起,杨婶在外禀报道:“二少夫人,隔壁的丁夫人来了。”

    林依回过神来,忙道:“快快有请。”

    丁夫人走进屋来,与林依、张八娘相互见礼,又递上一只陶罐,道:“这是我从四川带来的辣酱,请林夫人尝尝,虽不是甚么物事,却是家乡口味。”

    林依接了,当场开罐闻了闻,喜道:“好酱,正愁东京买来的所谓四川辣酱都不对味呢。”

    丁夫人见林依喜欢,比自己吃了还欢喜,笑道:“若真喜欢,吃完了我再送来。”

    林依笑着谢过,请她到桌边坐下。丁夫人见张八娘面有愁容,奇道:“八娘子,你千里迢迢到京城来,不就是为了寻娘家人的,如今见到了,怎么还愁眉不展?”

    张八娘把住房的难处讲与她听,苦笑道:“我只想过东京繁华,就没想到,繁华的地方,物价也是贵的。”

    林依道:“我要给她另租间屋子,她却不肯,正商量对策呢。”

    丁夫人道:“这也没甚么难的,若是八娘子不嫌弃,就搬去与我同住。”

    张八娘自眉州一路行来,与丁夫人日夜相处两个月,二人已是相熟,听了这话,有些动心,却又不好意思,道:“我一路上的吃穿用度,都是丁夫人资助的,到了京城,还要叨扰你,实在过意不去。”

    丁夫人笑道:“算不得叨扰,我如今一人住着,正愁没得伴儿呢,你若愿意过去陪我,我倒要感激你。”

    林依昨日替张八娘还路费时,去过丁夫人家,她家确是人口简单,除了她自己,就只得奶娘夫妻相伴,而后者住在青苗隔壁,上等房内,仅丁夫人一人居住,连个丫头也无,因此她称孤单,林依倒是相信的。

    张八娘想要过去住,又怕林依不同意,便只拿眼看她。林依有些好笑,说起来张八娘比她还大三岁呢,遇事却没个主意,不过这事儿,她做嫂子的,担不起责任,便道:“等问过你二哥再说。”

    寻常人家,女人都是做不了主的,大小事体,须得问男人。丁夫人对此能理解,便不再提,另将些家乡趣闻来讲,让林依听入了神。

    丁夫人告辞前,顺口问了林依一句:“林夫人是一直都在州桥巷住着?”

    照目前看来,丁夫人一路照应张八娘,将她安稳带到京城,为人应是不错,但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林依的回答,还是保留了几分,道:“是,我家官人在朝为官,这里离他当差的地方近,因此一直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