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o3押室呆着是好玩的,因为王老君觉得对不起吴伟伟,而他也不可能再有机会补偿了,所以对吴伟伟说的关照我一事很是在意,常常在我挑猪毛的时候,故意喊我到生活间去聊天,其他人又不好说什么,让我度过了很悠闲的一段时光。

    天天在生活间玩耍,不挑猪毛的,除了两个死刑犯、王老君、唐召集、冯书记、就只有我了。我大部分时间是看唐诗宋词。唐诗宋词的确是经典好书,百读不厌,是居家旅行的必备;但偶尔也会跟他们一起聊天,这时各人的文化背景也就表露出来了。

    王龙福一般讲的是很久以前的事,因为他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得太久了,心自然已经苍老,老了的人爱回忆,沉浸在回忆中又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想?倘若是会编故事的人,自然会讲出些有趣的细节,倒也罢了。但王龙福既不会编故事,又是个无趣的人,听他讲故事就有点难过了。所以王驼背常常打断王龙福的说话。

    王驼背是个知道自己没文化的粗人,聊天时一般都静静地听,有时想说话了,讲的不是以前劳改单位的趣事,就是偷东西时闹的笑话。我印象最深的是王驼背说的顺口溜——“一进牢门,心惊肉跳;二字不,打得狗叫;三顿牢饭,颜色难看;四季牢衣,时刻贴身;五花大绑,左右保镖;六进六出,要喊报告;七根钢管,根根牢靠;八条监规,横行霸道……”

    唐召集好像读过几天书,写一手很漂亮的毛笔字,常常用布条蘸了水,在墙壁上挥毫。但说实话,他谈话就差了,可能是从事**行业的缘故,开口闭口都是女人。谈女人没什么不好,我都爱谈,但女人从他嘴里说出来,全都是**。我估计他眼中的女人只有两种——傻瓜和**。

    王老君常讲的则是黑道上的故事,都很有意思,比港片真实可信。王老君是个洒脱的人,讲他断腿的事跟讲别人的故事似的,嘴里说懊悔,但看他说话的神情,半点没懊悔的样子。

    王老君断腿的故事是这样的——

    三年前,有人惹了王老君。王老君就喊人天天夜里去砸那家人的玻璃,时不时再派点款。那家人的小儿,在体院读书,身强力壮,年轻气盛,忍无可忍,遂邀约了几个同学,在舞厅附近埋伏。王老君的情人在舞厅唱歌,王老君每晚要去接。

    王老君牵着情人,刚刚走出舞厅,几个手拿长刀的体院学生就扑将过来。王老君见势不妙,撒腿就跑,偏又多情,舍不得丢下情人。情人又穿的是高跟鞋,拖拖拉拉,结果王老君就被砍断右腿。而早就想收拾王老君他们一伙人的刑大,也就趁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王老君说腿刚断的那段时间,老感觉那条腿还在,伸手摸,又没有。王老君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伤感,只说奇怪。

    冯书记则爱讲去新马泰之类的地方旅游的见闻,虽然有炫耀的成分在里面,但也算长长见识,听来有趣。

    我则没什么说的,毕竟年龄才23岁,没什么阅历,跟这些见多识广的人在一起聊天,只有听的份儿。

    我终于开庭了,换了深蓝西服,白衬衫,认真修饰了去,因为要见到妻子。妻子紫色长裙,绾了髻,打扮得很清丽,温柔地笑着,悄悄冲我摆摆手,用眼神告诉我:别担心,不会判很重。

    一审没判下来,好像对方不服,还交了一百多个人的联名信,请求法院判我死刑。

    离开法院的时候,我看见了父亲,一下子就苍老了的父亲。警车开动后,我从后窗看见妻子下意识地跟着警车跑了几步,又停下,呆望着远去的警车。人群拥挤,妻独自伫立风中,好孤独。

    二审开庭足足等了一百天。去的时候,冯书记说:“你要稳起,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俗话说,水停百日都要生鱼。”

    冯书记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之前我妻子写信来说,内判二两半,叫我别担心。我也就真的没担心了。结果宣判下来,是十五年。十五年啊!那是什么概念?人一辈子有几个十五年?我精神彻底垮了——我写信给妻,喊她跟我一起自杀,我们到阴间去做夫妻。妻不肯,理由是,我不是为了她坐牢的,如果是她肯定毫不犹豫地陪我去死。

    我不怕死,而且真的想死,但死总要找个理由,莫名其妙地自杀,多么不值得呀!

    知道我有自杀想法后,2o4押室的主管警官老余叔把我调了过去。2o4押室的召集叫李咏,跟我有点渊源,他妹妹是我的初恋。

    老余叔瘦精精的,肤色黄,很精神,喜欢佛学,他说人是不能自杀的,自杀的人不但要打入十八层地狱,来生还要变猪。

    老余叔说的我当然不信,那时我是个无神论者。但老余叔拿了本《义云高大师》给我看,其中梦中之梦的理论,却把我深深吸引住了。义云高大师认为,我们其实是活在梦里,所谓生老病死,旦夕祸福,都不过是梦境,真实的世界要在我们梦醒之后才能看见。这理论有很多漏洞,然而很美。我宁愿相信死亡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原因。人生如梦,梦如人生,那样多好!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释……唉!我其实真正希望的是,时光能够倒流,回到十六岁的花季,做一个听父母的话,老师的话的乖娃娃,然后慢慢长大,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男儿。

    时间是人类的公敌,它让人生如此匆匆,永远像一副草图,并且不可修改。

    老余叔信的是佛教,但并不妨碍他当好一名警察,如果不是他,说不定我真的自杀了。老余叔还指责我,作为一个大专生字写得太难看了,找了字帖来,叫我练字。字不仅是一个人的脸面,练字还可以养心。

    老余叔在犯群里的口碑相当好,听说他每月还要跟一个押犯的女儿寄钱。凡是不好管的押犯都往老余叔管的押室调。老余叔主管的押室的死刑犯是最听话的,都不愿意跟他添麻烦;但老余叔又偏偏是个极有耐烦心,一点也不怕麻烦的人。

    这个押室共有两名死刑犯,说起来跟我都有点渊源。

    八十年代号称“川西第一刀”的陈中,我以前分手的女友郭英,也曾经是他女友。但陈中好像对郭英没什么感情,语气淡淡的。也许是戴上脚镣手铐的陈中,想法跟我大不一样,人世间真正留恋的人、愿意谈起的人,并不多了。陈中斯斯文文的,很有几分书卷气,是个好看的人,跟我以前听郭英说起他的时候,所想象的样子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陈中心态调节得相当好,我相信这跟老余叔的工作分不开。没事我就跟陈中下用烟盒纸做的象棋,他棋相当高,十盘我赢得了一盘。

    陈中一直是姐姐在探望,案子也是姐姐在努力帮忙跑。据说,本来陈中是有机会改判成死缓的,但是由于他参与了看守所打死人的事件,就一点机会也没有。据说,陈中走的时候很平静,没喊没闹也没喝酒,还微微落了几滴泪。

    陈中有时候会反反复复唱一不知道哪个犯人自己编的囚歌,歌名我记不起来了,歌词还记得——“从童年到青年我就犯下了错,从家中到狱中路是那样漫长,我一进监狱的门啦!才知道监狱的苦,吃得是二二三,睡得是石板板。含着眼泪啊!叫一声爹和娘,爹和娘才知道孩儿的心肠,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去看我的妈妈;儿是爹妈的心头肉,儿不去看她谁去看她?”这歌在夜里唱来,再有几个人轻声相和,格外凄婉动人。

    另一个死刑犯叫郑波,跟我表弟是好朋友。记忆中郑波是个腼腆羞涩的男孩,我根本没想到他会去抢劫,就像我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开车撞人一样。

    郑波可能是死刑犯里面最活跃的一个,毕竟才19岁,还不知忧愁为何物。几个月后郑波解了脚镣手铐,因为他们郑家几房人就他一根独苗苗,所以高院改判他为死缓。这体现了中国法律相当人性的一面。改判的裁决下来那天,郑波哭了,当初判死刑他都没哭的。

    这个押室我还有两个熟人。一个叫什么名字,忘了,因为他读初中时,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叫他“宝宝”,叫得时间久了,真名反倒忘了。“宝宝”犯罪是因为打架,最多判几年,不凶。但见到他,却引起我反思——我们中学时代的好朋友,好像不少人都走的邪路,男的坐牢的不少,女的吸毒的不少……不可能是巧合,而是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成长,我们的家教有问题。记忆中,我们那伙人,个个都早恋,人人都不缺零花钱……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有什么理想,也没有哪一个家长认真地对孩子进行过人生观教育。

    另一个熟人叫王爽,是同乡,小时候教过我叉鱼。王爽犯罪不奇怪,记忆中他一直都是小偷,好像都坐过两次牢了。想到写他,是因为我在看守所对他相当不错,他坐几个月的牢,就管了他几个月的菜和烟。他释放后,居然跑到我家中去骗钱,说是受我之托,拿钱去跑关系。

    王爽唯一的可取之处,大概就是能背点改造单位的顺口溜了,他背的跟看守所有关的顺口溜,我现在都还记得一些,照录如下——

    “如果犯了罪,必定要受罪;警车路上飞,注定要吃亏;来到看守所,简直吓死我;枪兵一声吼,吓得我打抖;大门很牢靠,要进先报告;警官带上我,来到卫生所;身体检查完,才把档案填;免费照张相,一副倒霉样;全身脱光光,再把青蛙装;铁器都拔光,是门都牢靠;来到警戒线,枪兵把枪筒;前面路口多,想法也很多;连拐几个弯,走得脚酸;强忍眼中泪,才到监室外;进门完报告,拳头立即到;脱光了衣服,还要脱裤子;今天运气好,洗个冷水澡;要想不生病,全身洗干净;先吃穿心莲,心痛脑壳旋;再吃贝母鸡;打得瓜兮兮;懂事吃馒头,装神吃拳头;是龙就盘起,是虎就卧倒;监规要背熟,否则连环脚;做事懂规矩,不然就飞起;进门打报告,这样才礼貌;夜里上厕所,不准有声响;沉默是抗拒,解释是端起;不是那张脸,不要去冒险;没有那个胆,凡事不要管……”

    不久,2o4押室和2o5押室的召集和死刑犯对调,原因是吴伟伟打潘驼背。两个都死刑犯,警官为了监管安全,必须把两个调开。因为吴伟伟是无缘无故打人,潘驼背挨打后,天天找警官闹,所以警官要吴伟伟跟潘驼背道歉。本来吴伟伟是要道歉的,但那天处理问题的警官不知那句话激怒了吴伟伟。这下吴伟伟非但不道歉,反而对着监控器,大声漫骂警官,痛斥看守所的黑暗。这下真正的惹祸了!当天下午吴伟伟就坐上了老虎凳。

    本来老虎凳这种刑具,一般就在死刑犯处决前一晚用一下,平时违规,大不了就是挨警棍,戴铐子。像吴伟伟这样,在临死前坐了两个多月的老虎凳的,只怕少之又少。

    周三娃去找过警官,请求对吴伟伟从轻处罚,好像奶弟王老君也找过,但没起到作用。

    吴伟伟坐在老虎凳上硬气得很,不停地骂,但是没有警官理他。于是,吴伟伟开始绝食,这下老余叔出面了,百般劝解。吴伟伟最终不好不给老余叔面子,放弃了绝食。其实我私下认为,吴伟伟如果坚持绝食,至少可以从老虎凳上下来。

    吴伟伟坐老虎凳上,连大小便都要人伺候。我和周三娃担心别人伺候得不够周到,就主动服侍他。

    喂饭倒也罢了,帮吴伟伟刷牙,就有点找不到感觉,究竟刷没刷干净,用力轻重合不合适,心里完全没有底。大便比较简单,老虎凳上有个圆洞,就在屁股下面,平时盖着木板,需要时揭开木板即可,便后帮忙擦屁股就行了。小便就尴尬了,要人一手端便盆,一手帮忙逮住;逮的人固然嫌脏,觉得恶心,被逮的人也觉得害羞,老尿不出来。

    吴伟伟对着监控器骂了几天,没有警官理他,没劲儿了,不骂了,嘻嘻哈哈跟押室的人说笑,好像坐在老虎凳上还挺舒服的。但是,正因为吴伟伟表现得太高兴了,我晓得他内心必定非常痛苦,而且跟看守所的警官较上劲了。若是回到古代,吴伟伟是条好汉,但作为现代人,抢劫、杀人,却是反人类的行为。虽说如今的吴伟伟可怜,但被他杀死的人难道不可怜吗?

    裁决终究还是下来了,跟吴伟伟同走的有:潘驼背、王驼背、王龙福、陈中。

    听说王龙福完全垮了,坐都坐不稳;陈中默默流泪。潘驼背大声哭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则是整个看守所都听见了的。王驼背对潘驼背的表现相当不满,为有这样的同案和朋友感到可耻,怒斥之。吴伟伟则谈笑自如,后来居然还小睡了一会儿。

    早上,法警来带死刑犯,吴伟伟笑着跟大家一一打招呼。周三娃笑着跟吴伟伟道别,喊他放心走。吴伟伟点头笑说:“你也别太勉强,随缘。”

    吴伟伟走出门,铁门重重地关上,周三娃“咚”地跪下,“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高声喊:“伟伟,我的好兄弟,哥送你,你走好。”这时,押室有几个人哀哀地唱起了《死囚之歌》——

    “秋风凉,秋风凉,秋风儿阵阵多么的凄凉啊!无情的枪口儿啊!对准了儿的胸膛。满山遍野的人们,流下了同情的泪。秋风凉,秋风凉,秋风儿阵阵多么的凄凉啊!梧桐树叶儿落,孩儿我离故乡,离开了故乡,告别了爹和娘。孩儿我有错,请妈妈原谅我,儿我如今离开你老人家啊!来到了阴曹地府,再过那个百年后,儿再来孝敬你老人家。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抬头只见星星和月亮,得到自由的人儿,脸上嘛挂微笑,回到了故乡见到了爹和娘。”

    看守所从来是不缺少死刑犯的,吴伟伟他们走了,马上又有人戴上脚镣手铐。我们押室戴的人姓张,好像刚满二十岁,整天闷闷的,估计不枪毙都要忧郁死。他犯罪也莫名堂——据说,他本来是开出租车的,一天夜里跟女友一起去送一个有钱人,女友突奇想,要他抢那有钱人。他听惯了女友的话,想都没想就同意了。然后他假装车坏了,停下修,并喊那人下车帮帮忙。那人下车后,他就从背后用榔头敲那人的头,本来没想敲死的,没想到人的脑袋不经敲,敲几下就死了。被抓后,他一人把案子扛了,女友好像只判了两年。是个好情人,也是个糊涂情人。

    看守所也从来不缺少娱乐。春节前,关进来一个叫赖正奇的中年人,他犯的罪是****一个喊他“爷爷”的小女孩。这下大家找到泄的了,没事就打赖正奇,下手都不重,因为有过打死人的教训。晚上睡觉安排赖正奇睡的是“金鱼缸”,即:马桶。挑猪毛,大家不让赖正奇挑,故意剥夺他劳动的权利,这样打他时,万一被警官看到了,就好说他不参加劳动。有时打他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就干脆把他装进猪毛口袋,用猪毛埋了,眼不见,心不烦。总之,什么花样都有,好玩不过人玩人啊!

    押室其实每天都充满笑声的,并不像没经历过的人想象的那样,个个愁眉苦脸,人人凶神恶煞。可以说,我在看守所,并没觉得真正难熬过,但是转运站就有点黑了。

    本来我可以不送转运站,而是直接到煤矿服刑的,但是由于我招呼看守所的一名女警官,并且嬉皮笑脸的,所以引起警官们的强烈不满,决定把我送到转运站去折磨折磨。

    但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走之前可以跟家人面对面地接见一次——

    通知接见后,妻子早早地就来了,抱着女儿。女儿天真烂漫,用小手抠铁窗上的铁丝网眼。我摸女儿的指尖,逗她笑。女儿不笑,瞪大眼看我。女儿的脸有点脏,妻没有跟她洗干净。妻教女儿喊“爸爸”,女儿扭头不喊,抓妻鬓。妻又教了女儿几声,眼泪就掉下来了。父亲来了,很仔细看我,什么也没说。

    太阳照过来了,妻把女儿交给父亲,让父亲抱女儿去躲荫。父亲对我说:“你要坚强些,所谓百味人生。”说完就走开了。

    妻站在骄阳下,铁窗外,陪我说话。我问妻:“热不热?”

    妻摇摇头,把手指头从铁窗的小孔伸进来。我轻轻抚摸,忍不住就哭了。妻也哭了,流着泪说:“你放心,女儿我会好生带的。”

    我说:“苦了你了。”

    妻摇摇头,说:“我在外面苦什么呢?至少还可以逛逛商场,想想你在里面的日子,我又有什么苦呢?”

    接见时间到了,父亲来叫妻子走,嘱咐我要坚强。妻子都走了,忽然又跑回来,说:“我忘了跟你说一句话了。”

    我点点头,认真听。妻看着我的眼睛,慢慢说:“我亲眼看你进来,有一天,我就要亲眼看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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