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周围太热闹太安全,又大约是曲绯四下看了好久都没见那些黑黢黢的眸子,她像是陷入了无边的梦魇,午后在车下翻书,翻着翻着竟又睡了去,醒来了却发现自己在车里。

    “女郎真是乏了,连我唤你回车里睡你都忘记了。”阿楠正借着烛火补一件衣服,看着曲绯悠悠转醒后露出的迷糊脆弱的表情微微的笑。

    “什么时辰了?”曲绯问道。

    阿楠手下未停道:“酉时了。”

    曲绯只觉浑身酸痛,无论如何不能再睡。她掀了车帘下车,见驭夫在不远的地方同别家的驭夫一道喝酒。脸颊红红的,似乎话都比从前多了一点。

    远处唐氏的郎君正围着篝火而坐,上面似乎烤着兔子一类的东西。

    将门的郎君,瞧起来个个都是很英武的样子。曲绯看着坐在火光暗处的那个“登徒子”,见他的脸一半隐于阴影中,似乎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敛了眉微微地笑着,要跳动的火光中,有一种暖融融的温柔。

    像唐氏这样百年的望族,子女的身上都有一种沉淀下来的高华气度,哪怕席地而坐,看起来的姿态也是优美端正的。

    武将世家的唐氏尚且如此,自己的母族,世代文官的桓氏怕是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好在自己一直都是姨娘亲自教养的,原本被母亲嘲笑“酸腐气”的东西,却是各氏族立身之根本。

    曲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席地而坐,又是一个月圆之夜,那月像是一个巨大的圆盘,她只觉从未距离月亮如此之近。上面的黑色斑纹,像极了唐氏子弟篝火上烤的那只兔子、

    想来这兔子也是神物,方才在地上受了气,这边急忙忙地去月亮上找嫦娥仙子告状去了。

    她心下觉得有趣,瞧着那月亮轻轻地笑了起来。

    正想入非非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属于年轻男子的口哨声和哄笑声。曲绯回头,见那登徒子站在自己面前,手中提着一只茶色的兔子。

    似乎是感受到了曲绯的目光,原本老实的兔子凌空蹬了一下腿,不过这种程度挣扎显然没什么用,那登徒子抓着兔子耳朵的手还是牢牢的。

    他将兔子伸到曲绯眼前,浅浅的笑开:“这是我今天下午抓的兔子,我留着也没什么用,旅途无趣,不如送给你拿着玩罢。

    说罢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想来晌午时我也是吓着了女郎,就当拿此物给女郎赔不是了。”

    曲绯瞧那兔子,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直直地瞅着她,看起来可怜兮兮。

    她正在思考,这样一只兔子算不算是私相授受,却听篝火边不知是哪个郎君笑道:“女郎你便拿了他这兔子罢,五郎折腾了一下午,也就只得这一只。方才我们想一块烤了吃,他险些没拿剑劈了我等。”

    说罢周围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唐老七,就你话多!”那登徒子回头啐了一口,曲绯瞧着他脸臊得通红,却还是直直伸着手臂,似乎是她不收,便要一直拎着这兔子不撒手。

    曲绯觉得这人固执得有趣,便双手接了兔子,歪着头微微笑道,“那便多谢郎君了。”

    说罢转念一想,也不急睡觉,便对那登徒子道:“郎君坐?”

    唐繁颔首,在她身边选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定,恰好一阵春风吹过,那女郎的发梢扫过他的鼻翼,他只觉周围满是散溢的桂花香。

    “还未曾请教郎君大名?”曲绯问道。

    “繁。”唐繁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排行第五,你可唤我五郎。”

    曲绯颔首,随即说道:“奴家曲氏,单字绯,小字阿珩。”

    “阿珩。”唐繁轻轻道,只觉这小字发音缱绻,唇齿之间有一种温柔的味道。

    曲绯颔首,问道:“不知郎君这是从哪来到哪去?”

    唐繁道:“月余以前,父亲带着我们兄弟去漠北查看防务,返程时去了一趟平陵,族中有几个快要婚配的姊妹,郎君均在吴郡,才给接回来。”

    “这么说,”曲绯看着远处唐氏车队中那几个正对着铜镜梳洗的女郎道:“那些女郎竟是很快便要嫁了?”

    唐繁点头,伸手遥遥一指,“你瞧那鹅黄衫子的女郎,那是我二叔的长女,最多再过两月,便要嫁到别人家了。”

    曲绯眯着眼睛瞧了瞧,见那女郎一张娃娃脸,正和身边的侍女逗趣,笑得很欢,不解道:“这女郎瞧起来只觉得比我还要小上几岁,怎的这就要嫁人了?”

    唐繁道:“她们都是打小养在平陵的宅子里的,十余载都未怎么出过府门,每日只得学学女红逗逗鸟,同姊妹们凑凑趣,管家诸事待回了吴郡府中才会有人教。心下无事,瞧着自当娇俏些。”说罢努了努下巴,“就那女郎,她都十七岁了。”

    说罢看着曲绯,觉得她听着正专心,便打趣问她:“你一茂川的小女郎,一车一马跑出来这么远是要做甚,该不是逃家了罢?”

    曲绯闻言一懔。心道这武家的子弟光明磊落,与人交谈竟毫不遮拦,自家的事不曾避讳,对于人家的事,想问的也并不客气。

    这般作风,除了光风霁月便是真的傻。

    瞧这眼前的郎君,剑眉星目的样子不像痴傻,又或许这唐五郎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和力,直叫她觉得同他说上几句,心里便会舒畅一些。

    她定了心思,轻声道:“我是背着母亲逃出来的。”

    “哦?”唐繁一怔,本想是打趣的话没想到居然是真事,一时间他竟也不知如何反应。只得同样压低声音道:“如今乱世,你一小小女郎这般轻易逃家,怎恁的糊涂。待天亮我同父亲要两个护卫,你快快回家去罢。”

    曲绯叹了口气,苦笑道:“郎君才糊涂。我又怎不知如今乱世,若是家中尚有活路,我又怎会冒险逃家?”

    “女郎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唐繁问道。

    曲绯看了看怀中的兔子,这牲口竟眯起眼睛睡上了觉,她将兔子放到席子一旁,这才说道:“我是曲氏庶出的女郎,半月之前先后失了怙恃。姨娘在时母亲便对我甚是不喜,奈何父亲姨娘庇护,这才无事。”唐繁听到这里,心下已大抵了然,却听曲绯接着说道:“若非母亲逼我太甚,原本我也并不想走。奈何离家前一晚,二妹来灵堂同我说,待父亲姨娘出了头七,便将我许给太守做妾。”

    曲绯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姨娘已死,我又无兄无父,只可任由母亲摆布。你可知那太守今年已然六十有余,其发妻凶猛似虎,年年都有送去的小姑死在府中,我实在无法,这才逃往吴郡,想求大父庇护一二。”

    唐繁也是庶子,且又生于世家之中,经历的多了之后其中情状心下自是懂得。他瞧着眼前的女郎年纪不大,却心思剔透又有胆气,想来这事若是摊到自家那几个女郎头上,怕是只会哭求,哭求未果便早早一根白绫挂了了事,想到这不由得对着小女郎多了几分激赏。

    他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问道:“恕我冒昧,女郎既在吴郡有大父庇护,曲氏听起来似乎也不是什么望族,女郎的母亲又为何要去给人做姨娘呢。”说罢又问:“不知女郎外家是哪一家?”

    曲绯轻叹道:“是吴郡桓氏。”

    吴郡桓氏。

    唐繁重新看着眼前这小女郎,忽然明白了她的所有作为。

    旷逸之家吴郡桓氏,众多氏族中唯一一家起于京都吴郡的高门,在吴郡经营数十载,三代丞相,门人众多,整个吴郡,除了那贵比皇族的姜氏,怕是这桓氏再不居于任何氏族之下。当朝太宗皇帝还是个侯爷的时候,夺了自己侄儿的门,带兵杀到议政殿时,是时任丞相桓氏老太爷带着满朝文武对其跪拜,保住了这些大臣的命,国家根基才未曾受损。之后他又与太宗皇帝密谈交涉了一天一夜,桓老太爷出宫后只向西而跪,老泪纵横道:“先帝啊,老臣答应了您的事,做到了。”

    说罢便昏倒在了宫门口,人事不知。

    并无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那原本都已经吃完断头饭的小皇帝又被接回了宫中看管起来,足足活到了古稀之年才薨了去。

    自那时起桓家便算是风生水起,三代丞相之时,常见祖孙三人于书房清谈国事,堂下门人相互交流,时而有人不顾台上之人身居高位,起身反驳。俨然一副百家争鸣的样子,也算是后世的一段佳话。

    曲绯的姨娘便是生在长在这样的桓氏。桓南茹的父亲虽不是继承家主的嫡长子,却也是地位十分贵重的嫡次子,桓南茹是其嫡女,这般的身份吴郡的氏族可谓是随便选去。

    奈何桓南茹偏偏在一次进香的途中遇见了茂川的小官曲霞飞,有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又或者是那日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曲霞飞又刚好穿了一件桓南茹喜欢颜色的曲裾。桓南茹彻底对曲霞飞情根深种,无论如何也要嫁予他。

    桓氏众人无奈,但事已至此,只怪平日对桓南茹诸多娇宠,养成了这说一不二的性子。曲霞飞的学问也是极好,在文人圈子中颇有几分名气,算是个名仕。将南茹嫁予曲霞飞做个正室,家中再在朝野中提拔提拔,将来为她请个诰命,也可同姊妹们无异。

    然而好事多磨,奈何那曲霞飞在茂川尚有一妻,是儿时定下的娃娃亲,二人成亲也有些年头。那正妻刁蛮凶恶似虎也,竟将桓氏派去说合的人打了出去。

    堂堂吴郡桓氏何曾受过这样的气,然则遇见这般胡搅蛮缠之人,桓氏众人空有满腹才华却无计可施。那女人也是厉害,将事情闹到了吴郡,扯了块席子在吴郡城门口坐定,就道那桓氏的贵女欺她小门小户,非要顶了她正妻的位置,她虽人微言轻,但却万万不依。若想进这曲家的门,就必须做妾伺候她这个主母。

    这一闹可好,曲霞飞是娶了桓南茹也不是,休妻便有人说他为了功名下堂糟糠之妻,便更加不是。桓氏更是气急,自家高门大阀,桓南茹这般身份的女郎都是像眼珠子一般疼的,丢了面子倒是小,可这南茹如何能去给一个主母如此不堪的人家做妾?

    可是后来桓南茹还是跟着曲霞飞走了,去给一个茂川小户人家的小小文人做了妾,且一做就做了二十年。

    桓南茹逃家了之后,桓氏便要同她断绝关系,曲绯总觉得当时所谓的断绝关系只是想吓一吓姨娘,让她赶紧回家,却不曾想,这关系一断,桓氏便少了一个最美最有才情的女郎。

    曲绯慢慢地将这些事讲完,只见月上中天,周围的人也三三两两回车中睡了,转头一看,那兔子睡得正沉,发出了小小的鼾声。

    她瞧着那兔子憨态可掬,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它的耳朵。

    “二十年未曾来往,女郎此番前去,怕是前途多舛啊。”唐繁的声音从边上传来,有一点遥远的感觉。

    曲绯侧过脸看着唐繁忧思沉沉的样子,看样子为她担心得够呛。不禁哑然失笑道,“我会尽力一试,若是桓氏实在不肯接纳我,我姨娘还给我留下一笔钱,找个小文士嫁了,拿钱给他捐个官,做一房主母,不富不贵却又不叫人左右,不也很好?”

    “你竟想如此?”唐繁不解。

    “不然又如何?”曲绯五指成梳,梳理着兔子幼细的皮毛,“姨娘风姿倾城才貌双全,折腾了一世,却也不算得以善终。虽是与父亲两情相悦,过起日子来却总归是烦心的事情比较多。我瞧了这些年,高门大阀的郎君风华虽胜,却不如找一寻常郎君平淡度日来的实在。”

    说罢吃吃一笑,“你道是我父亲姨娘情比金坚,奈何因着他学问太好,日日在我家外墙守着向父亲身上丢花的女郎也不稀奇呢!”

    唐繁瞧着她刻意平淡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点点骄傲的神气,不禁轻笑,即便心思剔透的似是多生了一窍,也不过是个小女郎罢了。

    多有趣的小女郎。唐繁感慨。心下想着是不是吴郡那些女郎们都被家中的长辈管傻了,怎的这些年就没见着一个如眼前这精灵般的人儿。

    曲绯瞧着天色已晚,阿楠也从车帘里探头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了好几回,想着也是时候回去休息了。便起身伸了个懒腰,想用动作暗示唐繁她要回去。

    却见唐繁没什么动静。

    她也没拘着那些虚礼,踏着木屐就要回到车上,却听唐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若是几年之后,女郎的婚事尚无下落,我向女郎提亲可好?”

    曲绯愣住了。

    却听唐繁继续说道,“我们将门子弟讲究先建功而后成家,此时我尚无军功,待我有了军功傍身,再向女郎求娶,可否,可否?”

    他轻声说了两个可否,曲绯心头一热,这种被人珍重的感觉,自父亲和姨娘之外,竟是第一次有。

    曲绯没有回头,脑子却不断地思索着这种情况的可能性。

    就刚才在篝火旁的座位来看,唐繁不像是嫡子,只是自己即便是被桓氏承认,也始终是个外姓人,这般身份,配得上唐氏的一个庶子么?

    思忖片刻,曲绯摇了摇头。

    配不上的,做正妻的话,还是要差上一点的。

    曲绯转身,见唐繁还像方才在篝火旁曲绯看见他的坐姿般,端正优美地坐在席子上,微微抬首,笑着望着她。

    肩宽腰细,俊美如星此时此刻尽是专注地看着她一人。墨色的长发在头顶一束,随风清扬的样子将他的轮廓柔软了下来,瞧起来不像个武将,倒像是个折扇轻摇的翩翩公子。

    真真是个极好的郎君。

    真是。太可惜了。

    曲绯向后退了几步,将自己的脸隐藏在影子中,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轻声说道:“五郎可知,姨娘平日里最常与我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唐繁摇头,心头却有一点不好的感觉,暗骂自己实在太过唐突,只怕是吓到了这女郎。

    曲绯不自知地将手指攥成了拳,慢慢道:“姨娘曾道:‘阿珩啊,未来无论何种情状,万不可给人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