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捷为难地皱了皱眉,又看看秋仪之,见他也抿嘴轻轻点了点头,便招呼过列在队伍中的几个炮手,一指江中百十来步开外若隐若现的一块礁石,命令道:“三炮齐射,给我轰击那块礁石。”

    那礁石体积甚大,总有一头黄牛大小,虽然离开舰船百来步,目标依旧甚大。

    李胜捷船上这些炮手都是经过西洋人培训过的,又多次在实战中用过火炮,听到李胜捷的命令,手忙脚乱摆弄了一阵,便回命道:“少船主,已经瞄准好了,这就要开炮?”

    李胜捷看了看皇帝郑荣,又看了看兄长秋仪之,终于挥手喝道:“开炮!”

    那几个炮手得令,齐声高呼:“开炮喽!开炮喽!开炮喽!”便用火把点燃了炮上的引信。

    只见引信越烧越短,终于一声巨响,三门火炮齐齐激发,震得整个甲板都抖动了一下。

    站在甲板上的武将还能保持镇定,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文官无不吓得面孔脱色,有的还低声惊呼:“我的妈呀,吓死我了!”

    又紧接着听见远处传来“砰、砰、砰”的三声巨响,方才李胜捷指点的那块礁石已然被包围在一片又黑、又灰、又白的烟雾之中。

    这样的景象,皇帝郑荣在“讨逆之役”里见过几次,都是预先埋设好炸药之后再行引爆造成的,而今日李胜捷船上的火炮,远隔百步之遥却都能造成这样威力巨大的爆炸。

    郑荣也是带兵打仗出身的皇帝,其中的军事价值,他当然知道,见到这副情景,不由从御座上站起,上前几步,扶着船舷边的栏杆凭栏远眺。

    此刻礁石上弥漫的烟尘已被江风吹散,原本露出江面三尺来高的礁石经过这三下炮击,竟被削去大半,只留下两三寸高低的一座石台在江水之中时隐时现、起起伏伏。

    郑荣见了已是颇为震惊,不由自主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不过依旧摆出皇帝的威仪,连声叫好道:“好,果然是利器!日后朕平定岭南军作乱,必然有其用武之地。”

    众文武官员见皇帝都起身叫好,当然也都随声附和,纷纷欢呼起来。

    郑荣心中虽然有数,却不想在火炮一事上再多纠缠,又偏转话锋道:“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朕今天就在你船上住宿,李胜捷,方便吗?”

    李胜捷不知如何作答,秋仪之便上前半步说道:“微臣已吩咐李胜捷准备好了,已将他自己的船舱卧室整理出来,皇上或是有意,可在此间居住。不过船上不比陆上,船舱房间甚是逼仄;船舶停在江上虽有铁锚固定,依旧十分摇晃,恐惊了圣驾。臣还是劝圣上下船到行辕之中住宿……”

    郑荣听秋仪之这样说了,这才知道船上住宿条件不好,可是他话一出口,如果就这样下船去,未免显得皇帝说话不算数,便说道:“朕看这边再艰苦,还能苦过当年朕率军北击突厥?朕今晚就在这边过夜了,尔等小心关防就是。”

    钟离匡听了,忙又上前道:“皇上宿于船上,虽是大事也是小事,虽是小事却也不能轻视。这样,就请两位皇子同微臣同在船上守备关防,其余大人就在船下结营留宿以备召见。李胜捷船上的水手,除必要人手之外,也须下船驻扎腾出空间供皇上护卫居住。这是微臣一点愚见,还请皇上定夺。”

    郑荣一边听,一边点头,待钟离匡说完,立即答应道:“钟离先生之见,甚合朕意,就请照办好了。”

    李胜捷却是满肚子不愿意:我的船给你留宿就不错了,居然还要鸠占鹊巢,把我手下的水手赶到船下去,这是从来没有的道理,将来传言出去,我老李家在海上还有什么脸面号令群雄?

    他抬眼看了看钟离匡这个出主意的干瘪老头,正好与他的目光相撞,只觉得那双眼皮耷拉的三角眼中射出的目光既坚定又锐利,似乎能将人心看透一般,终于不敢说话。

    秋仪之却早就猜出了这位年少得志、心高气傲的义兄弟的心思,赶紧插话道:“皇上能在李家的船上留宿,这是何等荣誉,贤弟还不赶紧谢恩?”

    李胜捷听了秋仪之这话,便也只能跪了下去,磕了个头,算是谢过了恩。

    钟离匡做事果然一丝不苟,亲自带人将李胜捷的坐舰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几遍,只留下船上十个水手值班,其余水手都请下船去,并另外又赏赐了白银十两,这些人领了赏银,终于高高兴兴下船去了。他又叫张龙领了五千精兵,就在船边列阵结营,以防万一。

    就在这紧张的气氛当中,原本高挂着李家“白鲸旗”的桅杆之上高高升起“五爪金龙”大旗,整艘巨舰之上弥漫着外松内紧的紧张气氛。

    夜幕降临,按照钟离匡的指示,护卫兵士点起无数火把松明,将笼罩在甲板上的黑暗驱散得一干二净,仿佛白昼一般。

    李胜捷腾出来的房间之内也是灯火通明,只听秋仪之躬着身子回答道:“据微臣所知,火炮此物,乃是西洋流传至倭国的器械。原本使用颇为不便,只能固定角度方向,以装药多少来决定射程远近。这李胜捷花了大价钱,专门又请了工匠,将火炮安装在可以活动的底盘之上,才能使火炮能够左右上下移动、瞄准自如……哦,那岭南王爷之所以能够落入微臣之手,也全靠李胜捷的火炮,才能瞬间扭转战局……”

    郑荣一面听,一面沉思,忽然插话道:“这火炮真有这样大的威力吗?”

    秋仪之如实禀告:“确实如此。当时微臣已被岭南王爷重兵压缩在燕子矶旁边,正想着是要同敌军玉石俱焚,还是投江自尽。可李胜捷的火炮一响,岭南军或死或伤,优势顿时荡然无存。然而……”

    “然而什么?”皇帝郑荣接话道,“你有话就说,不必避讳。”

    秋仪之拱了拱手答道:“火炮此物甚是精密。微臣同岭南王府、突厥人、岭南蛮人、倭寇、天尊邪教等都交手作战过,还从未有人运用过此物,就连李胜捷拥有的火炮,拢共也就这艘船上的这十门而已。”

    郑荣沉吟道:“那还好,没有流布出去,否则这天下坚城,还有哪座能够固守?”

    “皇上圣明,还有一事……”秋仪之道。

    郑荣说道:“你接着说。”

    秋仪之便又回道:“还有就是火炮运用起来,成本极大。今日皇上所见的乃是触发弹,发射出去之后遇到坚硬物件便会爆炸。触发弹威力虽大,价格也是极为高昂,每颗都值一百两银子,方才李胜捷演示火力,三百两银子,就这么发射出去了……”

    众人听了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大汉一个中等人家,一年的开销也就二三十两银子,这一发炮弹打出去,竟然能消耗两三户人家,可谓是极为昂贵了;而这李胜捷谈笑之间,便能发射三颗炮弹,一下花掉这三百两纹银,也足可见这李家是何等豪富了。

    众人都在惊讶之间,却听郑荣冷冷问道:“仪之,方才的话,都是那李胜捷告诉你听的么?确实可靠吗?”

    秋仪之拱手答道:“可靠,李胜捷虽是李家的所谓‘少船主’,然而为人也算磊落,又未经历世事,乃是一名赤子,说话当不为虚。”

    郑荣点了点头,提纲挈领道:“朕方才说了,若是有了此物,那这天下便再无坚城可以固守。还好这东西尚且只有李胜捷一家拥有,而且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运用的。为今之计,首先要严格节制这些火炮的使用,即便是在平定岭南王府叛乱之时,也不能轻易使用,以免宵小之人起了觊觎之心。其次就是要严格防范此物流传出去,既不能流传到国内不法之徒耳中,也不能流传到倭国、西洋去,否则后患无穷。最后,朕还要再赐官职给李胜捷,慢慢将他同自家船队分开,再由朝廷掌握这些巨舰火炮,到时候便有了扬威四海的本钱。”

    在场之人,除了皇帝和秋仪之之外,也不过是钟离匡及郑鑫、郑森两兄弟。他们听了皇帝短短一眨眼之间,就有了这样的对策决断,无不心生佩服,纷纷赞道:“皇上(父皇)高见,臣不甚敬服。”

    秋仪之却听了有些心寒:皇帝遇到李胜捷不过是一个下午的事情——偏偏还是经自己介绍引见认识的——就处心积虑想着要虢夺他的舰船利器,虽说是为了天下长治久安,却也太过无情了些……

    然而此事确乎关系重大,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也只有如此处置,秋仪之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半点劝谏的理由,只好也低头拱手道:“皇上高瞻远瞩,微臣远不能及。其中若须传旨沟通,臣甘愿居中联络。”

    郑荣见众人都没有反对意见,心里高兴,便笑着说道:“好了,朕也是头回住宿在船上。郑鑫、郑森、仪之都是朕的儿子,贴身侍奉也是理所应当。就苦了钟离先生了……”

    秋仪之听皇帝又复将他同两位皇子相提并论,心中一阵激动,连钟离匡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

    郑荣自打征用了李胜捷的坐舰作为御舟之后,便一直在船上办公见人。

    这艘大船停泊在岸边,极为显眼,凡要面圣之人,不废什么功夫就能一目了然。而上船则必须通过软梯攀登或者箩筐拖吊,直接杜绝了闲杂人等擅自靠近皇帝的可能性。因此在船上办公,既严密又方便,郑荣也是颇为得意。

    这几日间,郑荣亲自牵头,已然将准备南下渡江作战的三十余万军队全部集结起来,各按规制在江边安营扎寨,就等皇帝一声令下,便能渡江平叛。

    皇帝又派了李胜捷,叫他分遣船队至江南沿岸侦查敌情。岭南军郑谕那边本来倚仗的殷承良、殷泰船队已全被李胜捷击溃,现在已没一丝半点的水上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李胜捷的船舶从容而来、从容而去,而岭南军的军事防务更是尽收眼底,源源不绝地被传达到皇帝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