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接到这样的情报,郑谕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跟这个秋仪之纠缠了小半年,终于可以让自己安安生生过个年了。可他转念一想,自己要过年,他秋仪之也要过年,现在收拢军队不也是因为他手下兵卒士气日衰的结果吗?

    要知道,郑谕是岭南王郑贵的庶出之子,从小身材肥胖,才干也十分普通,因此始终生活在他兄长郑诺的阴影之中,那岭南王王位打从一开始,就没他的份。

    现在他父亲岭南王郑贵好不容易下决心造反,几个月下来也确实占据了对朝廷的上风,大哥郑诺又已被朝廷擒拿软禁住,已经凶多吉少、危在旦夕——这样一来,自己不仅当岭南王世子的机会大大增加,更是大有可能会被封为皇太子,将来能够登极称帝。

    可是事情却不像郑谕想象中的那样顺利。

    父亲郑贵将江南道军政大权交给郑谕之后,郑谕非但没有能够攻下重镇金陵,反而处处受制于秋仪之这个小贼。原本岭南王郑贵是想要凭借江南道的钱粮,用以支撑其进取大业,可是江南局势在郑谕的主持之下,竟然不进反退、江河日下,损兵折将尚且不说,消耗也是日胜一日,反倒需要别处的支援补给。

    这样的局势发展,无疑会在郑贵心中,留下对郑谕大大的坏印象。

    而最近一些日子,岭南王郑贵身边又有些坏消息传到郑谕耳朵里。

    说是近来岭南军进展不顺,岭南王驾前几个谋士出主意,请岭南王郑贵同皇帝议和——一方面岭南王停止进攻,继续称臣示弱;另一方面朝廷另划云贵道归岭南王府管辖,并归还被扣押的岭南王世子郑诺。

    且不论这样的提议,岭南王郑贵会不会答应、皇帝郑荣会不会答应,出现这样的杂音,总是一条对郑谕莫大的坏消息。

    因此,郑谕听到秋仪之龟缩在山阴县城之中的消息之后,立刻以为是自己的大好时机到了——只要自己能够凭借人多势众的优势,将秋仪之所部围而歼之,那江南的问题就将彻底解决,自己也会在父王心中,加上重重的一块砝码。

    他估摸着对手虽然只有两万余人,然而统帅秋仪之用兵却是刁钻诡异,自己要攻击他防守的城池,必须要有三倍以上的兵力优势不可。

    于是郑谕咬咬牙,从江南几个备灾备荒的义仓、常平仓里调集起大量粮食,又从各地集结起三万精兵,同自己手上的三万兵马会同一起共六万余人,虚张声势说有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便向山阴县扑来。

    山阴县乃是越州府一座偏僻小城,因地处群山之中,不通宽阔大路,只有三条在山岭之中曲折盘旋的羊肠小道同外头沟通。其中西边的小道直通湖广道;南边通往越州府;北边小路则与金陵城想通。

    若是按照兵法,攻击这样的小城,自己又有三倍于对手的兵力,那么理应分兵从三条路分别挺进,将不大的山阴县城团团围住,这时候哪怕围而不攻,也能将城中的守军饿死、困死。

    可是眼下山阴县西面的湖广道还掌握在右将军韦护手中;南面的越州城郑谕虽然失而复得,却没有多少兵力可以使用,发兵绕行此处,又将靡师远征,后勤难以跟上;只有北面通往金陵城的通道行军运输还算方便。

    因此郑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率领从各处集结起来的六万精兵,从围困金陵的大营出发,沿一条迤逦小道往山阴县城进发。郑谕大军行动并不算慢,可通往山阴县的官道虽经过整饬却依旧狭窄蜿蜒,不利大军行动——六万大军就这样被挤成了一字长蛇阵,队伍曲曲折折前后有十余里长短。

    郑谕自诩为岭南王在江南道的代表,自矜身份,心底又有些害怕被秋仪之偷机狙击,因此虽然亲自统领大军,却没有走在队伍最前头,而在中军坐镇,先锋官则点了岭南军中一员名叫孙浩的宿将担任。

    孙浩今年已近五十岁,自打岭南王还在当皇子时候,便跟在郑贵身边,从小看着郑谕长大。他用兵虽不讲究什么巧计良谋,却贵在一个“稳”字,两军交战时候即便不能取胜也不会有什么大败,往往有中流砥柱的作用。岭南王郑贵将孙浩留在郑谕身边,用的就是他的资格、威望和沉稳,以此稳定江南道局势。

    也正因此,作战经验丰富的孙浩见自己大军行军时候绵延十几里地,心中十分惶恐,唯恐对手在小路两边设下埋伏,轻轻松松便能将本方军队分隔打散,一个不巧就极有可能连山阴县的城墙都没摸到便只能草草退兵回去。

    故而孙浩指挥大军行进时候极为小心谨慎,总要再前头派出几批探子到前头打探,确实没有发现有敌军埋伏之后,才敢命令军队向前行动。大军行动时候,又要各部分军队紧密配合,宁可走得慢些,也不能给对手留下空隙。

    因此,金陵大营到山阴县五六百里的道路,岭南大军走了有五六天,还刚刚走过一半。

    在中军坐纛的郑谕有些沉不住气了。

    一来他立功心切,唯恐好不容易抓到行踪的秋仪之又转移出去,从此失去战机;二来他从小被养在王府,身娇体贵,吃不得在冬天长途行军赶山路这样的苦,想要尽快赶到目的地。

    于是他便反复催促孙浩加快行军速度,要争取在春节除夕到来之前拿下山阴县、活捉或者击毙秋仪之,即便来不及回金陵大营吃饺子,也不能在山阴县城下过年。

    起初孙浩还能凭着自己的老资格,将郑谕的命令顶上一顶。后来郑谕催促得越来越紧,孙浩自己也顶不住了,只好让前头探马简单侦查一番之后,便号令大军兼程向前。

    孙浩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走了三天,终于从绵延不绝的山地丘陵之中绕了出来,来到山阴县城下。

    孙浩不愧“沉稳”之名,眼看山阴县就在自己大军嘴边,却不急着张牙去啃,却命令先头到达的部队在离开县城一里的地方安营扎寨,静候大军到齐。他自己则亲率亲兵扈从,纵马绕着山阴县城走了一圈,去探探敌军虚实。

    然而山阴县的形势却奇怪得很。

    若说对手听说自己大军压境有所准备,可城墙外头却没有部署半点兵力,就连坚壁清野也做得有些敷衍,依旧能寻到一些粮食物资。

    可若说是对手全无防备也不尽然,这山阴县的城墙却是切切实实加高、加固过了的,比起之前情报里头说的两丈二尺的高度,似又抬高了一丈,而且均用上号的砖石堆砌,显得异常坚固。城墙之上,旌旗招展,十分鲜明,又见成群结队的兵士不断巡逻守护,其中几个军官还对着城下的敌军指指点点,似乎是在研究抗敌之策,显然不能小觑。

    看到这里,孙浩心中已然有了数——原来是敌军知道自己全军来攻,料想正面难以匹敌,便干脆统统缩回坚城之内,打算据此城顽抗,待攻城大军粮草消耗完之后,便自然退去。

    这样的部署虽然消极些,却是十分对路,让孙浩也不禁赞叹道:“好一个秋仪之,不愧是岭南王爷也当面夸奖过的!”

    因此,孙浩知道秋仪之有了准备,不敢丝毫掉以轻心,严令麾下将士严守营盘,禁止擅自攻城,又快马向还在小路上行军的郑谕汇报,请他赶快将全部兵马开到山阴县城之下,再一鼓作气将城池攻下。

    然而经过之前郑谕的一番催促,岭南军原本就十分绵延的队伍,被拉得更加稀松延长,前锋虽提前到达山阴县城,大军却还在山间小道赶路,若要等全军聚齐,少说还要有三天功夫。

    郑谕就连这三天也等不了了。

    他听了孙浩从前头传来的消息,以为是秋仪之听说大军压境而心生胆怯,小小一座山阴县城必然不难取下,便下令孙浩不必等待全军齐聚,立即就向对手城池发动攻击。

    孙浩看见郑谕的手令,知道现在攻击没有必胜把握,便又派兵回去陈述利害——却也不忘命令麾下军队着手准备云梯等攻城器械,也好在这位的岭南王次子殿下面前说得过去一些。

    果不其然,郑谕见了孙诺要求延迟进攻的请求之后,非但没有准许,反而更加严厉地催促其立即发动攻击,否则便要走马换将,换掉孙浩这个岭南王亲自任命的将军。

    孙浩见到郑谕的手令之后,立即就是大惊失色,没想到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素来老实还有些懦弱的郑谕,竟会刚愎自用到这种程度。所幸他同郑谕这样掰扯了一天,自己手下又集结了不少军队,现在已有三万兵力且还在不断增加之中,已对城中两万守军形成人数上的优势。

    于是孙浩咬咬牙,令手下人马军士全部出营集结,亲自坐镇指挥,选定了山阴县城西一处略微低矮些的城墙,发动集中攻击。他为激励士气,又开出悬赏,说是首先登上城墙者,兵士立即晋升为将军,将军立即升官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岭南军攻势果然十分猛烈,短短片刻功夫,便在山阴县西城墙上架设起四五台云梯,将士个个争先恐后,攀爬云梯、加紧登城。

    这山阴县城墙虽被加高,却一时难以增厚,城墙上面无法囤积大量守军;攻城的岭南军气势又盛,转眼之间,便有十好几个岭南军兵卒登上了城墙。

    幸好守军之前受过秋仪之的严格训练,最近几日又是以逸待劳,战斗力颇为强悍,不一刻便从两边墙头夹击,将勉强登上城墙的敌军全部杀死,架设在墙头的云梯也都掀翻了。

    孙浩身经百战,早已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兵力,攻击一时攻击不顺,也在他的预料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