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答应之人,被他踹得心烦,抬高了声音骂道:“作死啊!不是告诉你了,我们州牧老爷有令:城中百姓……”

    秋仪之气不打一处来,立即打断他的话高声说道:“我不是百姓,是官军,过来助战的!”

    他把话说完,门后又没了回音,似乎是在同别人商量,过了好半晌才将门推开一道缝隙,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孔来,朝秋仪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才说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官军?明州上下的文武官员我都见过,怎么不认识你?”

    秋仪之听了心想,若是报出自己“山阴县令”的名号不仅平添麻烦,而且以自己这江南道“搅屎棍”的名声,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纷争来,于是张口扯谎道:“我是明州地方团练,听到消息,赶来助战的。”

    所谓“地方团练”,并不是朝廷官军,而是地方缙绅、宿老等,为保护乡邻而自发募集、训练的军队,平素官军剿匪若兵力不足,也会征召。大汉建国已久,原先的兵制渐渐腐化,官军,尤其是各地节度军的战斗力也日渐变差,不少团练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军饷充足,战斗力已超过官军。

    因此这开门之人见秋仪之及手下亲兵均器宇轩昂,一看就是一支精锐,便也不敢小觑,开门道:“既是来助战的,那就先进来吧,等我同州牧老爷通报一声,再等他安排发落。”

    秋仪之答应一声,便领众人进了府衙,又对那看门的说道:“还有一事,来此处路上,在下抓了个跟随倭寇一道行动的汉人,此事干系不小,还请这位大哥能一并同州牧大人通报一声。”

    此人答应一声便极速跑开了,连吩咐秋仪之等人在何处休息都忘了,一路往府衙深处快步而行。

    秋仪之目送他离开,见明州府衙之内已是乱作一团,到处有或席地而坐、或仰天高卧、或四处逡巡的兵士,偏偏没有组织积极备战的,显得既是凌乱又是松懈。

    未及秋仪之感慨,那去报信的看门人就回来了,作揖行了个礼:“这位公子,我们州牧老爷有令,这就请你后堂说话。记得把那个假倭寇一起带过去。”

    秋仪之点点头,便招呼林叔寒、尉迟霁明押着那假倭寇一道往府衙后堂而去。

    一路上,秋仪之等人正好路过明州府衙大堂,见宽敞明亮的大堂上却甚是凌乱——除了守备的军士之外,还有不少平民打扮的男男女女在其中避难。这些人大多衣着齐整华美,虽在避难之中,言行倒也没有失了法度,一看就是明州府中各级官员的家属。这也难怪明州州牧要安排在后堂见秋仪之了。

    又绕过几建筑,远远望见一座小楼,四周正有重兵把守。那看门人指着那栋楼说道:“州牧大人就在那边。”

    说罢,他便又上前几步,领着秋仪之走到小楼门前,敲了敲房门,禀报道:“启禀大人,那抓住假倭寇的乡勇已经带到,还请大人示下。”

    门内传来回应道:“都带进来吧。”

    那看门人朝秋仪之等人点了点头,轻轻将门推开,将他们让进门内,自己却不进去,又从外悄悄将门虚掩上。

    秋仪之进门一看,却见果然有个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的官员,端坐书案之后,虽是一脸书卷气息,身上却穿了重甲,显得十分不协调。却听那官员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道:“你是哪里的乡勇?见到父母官怎么不拜?”

    秋仪之没成想这紧要关头,头一耳朵听到的竟是这样一句话,立时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又抬眼看了看这明州州牧,见他脸陌生得很,这才想起原先那个明州牧因贪污被大殿下郑鑫发配充军了,现在坐在几案后头摆官架子的应是最近才从中央或是别的州道调任过来的。

    秋仪之心气既高、又有“见官不拜”的圣谕,却也不想现在就同明州牧撕破脸皮,便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说道:“小人方才同倭寇搏斗,伤了膝盖,因此不能下跪,还请大人见谅。”

    “喏!”秋仪之伸手一把将那假倭寇拖到身前,又道,“这就是小人抓来的假倭寇,不敢擅自处分,还请大人发落。”

    其实以秋仪之的身份权力,无论怎样处置这个假倭寇都是不过分的,只不过是在明州地界上抓的人,询问一声当地官员,也是给这明州州牧一点面子了。

    却不料明州牧居然没有接茬询问这假倭寇的事,反而说道:“介者不拜,为其拜而蓌拜——这位义士颇有古风,倒也没有失了礼数。”

    (取自《礼记·曲礼上》。)

    秋仪之可没工夫听他在这里掉书袋,赶紧将话引入正题:“这个假倭寇,在下初步审了一下,虽然附逆作恶,却也似乎掌握一些倭寇的隐情。大人一看就是饱读圣贤书的,不妨再问一问,也好做到‘知己知彼’,能够迅速平定这场倭乱。”

    那明州牧抬眼看了一眼这个被五花大绑得好似粽子一般的假倭寇,问了一句:“你果然是汉人么?”

    那假倭寇连忙跪地求饶道:“小的是土生土长的明州人,一时糊涂,走投无路才投靠了倭寇,真是罪该万死,请老爷给小的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啊……”

    他正咿咿呀呀地讨饶,却听那州牧说道:“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自古以来,哪有汉人穿夷人衣服、为夷人做事的?我看怕是个倭寇学了中国语言,来诓骗这位义士的吧?这倭寇留着也没用,不如杀了干净。”

    (《孟子·滕文公上》)

    说罢,这州牧老爷便高声招呼道:“来人呐,来人呐,给我把这倭寇拉下去,明正典刑!”

    秋仪之刚要阻止,却听身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走出一人,面孔倒是十分熟悉,不禁叫出声来:“伍常锡!你可是伍常锡,伍将军么?”

    秋仪之话音未落,心中已觉后悔:现在同伍常锡相认,自己的身份必然会被点破,那便又不知会搞出多少麻烦出来,因此只巴望着这个叫伍常锡的检校没有认出自己来。

    那将军闻言,将秋仪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这才面露惊喜,说道:“原来是秋大人来了。怎么?大人到我明州,不知有何贵干?”

    原来几个月前原江南道刺史殷承良,为掩盖罪行,率军围攻秋仪之之时,这个伍常锡也在征召之列。他当时虽同秋仪之是敌手,却被其部队之骁勇、作风之顽强、风格之高尚深深打动。因此当秋仪之因寡不敌众,落到伍常锡手中之时,伍常锡也能待之以礼。

    故而秋仪之对这个气度不凡的伍常锡也是颇有几分好感,然而自己深入明州的真正原因是万不能同他说的,便随口扯了个谎:“这个……这个……这几日在下轮休,闲来无事,听说明州能见到各国商人,这才过来见见洋荤,却不料正好遇到倭寇肆虐,便只好同他们动手了。”

    明州州牧听得清楚,反问道:“子曰‘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秋大人既然有功名在身,为何要冒充乡勇呢?”

    (《论语·子路》)

    秋仪之挠挠头,谎话张嘴就来:“是我手下几个亲兵,同我如同手足一般,下官出来游玩,不忍留他们在县衙之中枯坐,便点了几个一同过来。然而按照大汉例律,驻地兵士是不能随意外出的,下官唯恐被上峰知道,降处分下来,因此才有所隐瞒。”

    他话音刚落,身旁的伍常锡立即帮腔道:“秋大人果然是爱兵如子,就是这样的些许福利,也不忘了手下子弟。大人能有这样一番带兵知道,怪不得当初在山阴县时,面对数百倍官军的围攻也……”

    伍常锡话说一半,那州牧大人立即打断道:“原来是秋大人啊,真是久仰大名了。不过有道是‘君子思不出其位’,秋大人自有职责所在,又何必干碍我明州之事呢?”

    (出自《论语·宪问》。)

    秋仪之听这州牧话语之中有气,却也不愿与他在言语之上正面交锋,便缓了缓说道:“不知州牧大人台甫如何称呼?下官并没有干碍贵府政务的意思,只是觉得在下与君同食君禄,遇到倭寇作乱这样的大事,也不愿袖手旁观,这才助战来的。”

    “不敢,下官叶声瑜,乃是穆宗十年的进士,一直在翰林院做编纂,前个月才被调任至此处……”这叫叶声瑜的州牧报出自己履历的时候满脸挂着得意神情。

    (叶声瑜——叶名琛。)

    秋仪之也是心知肚明:原来听此人履历,从未担任过实务,怪不得说话总要引经据典,迂腐成这幅样子。

    于是他赶紧打断叶声瑜的话:“原来叶大人是为饱学之士,定然熟读兵书,那就请问大人,眼下倭寇猖乱,明州百姓备受煎熬。所谓‘四境之内有一民不安,则守牧之责也’。不知大人有何对策。”

    叶声瑜听了,极为舒适地耸了一下肩膀,龇牙咧嘴了半天,才答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秋大人不是我明州府的属官,本官虽有平叛良策,却也无须向大人说明。”

    秋仪之听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随身还带着皇帝郑荣颁赐给自己的那枚“金牌令箭”,只要将此物当众出示,那这叶声瑜及其属下兵士就全能为自己所用,便能在自己统一提调之下,组织平定倭寇事宜。

    然而这件“金牌令箭”乃是皇帝信物,来历实在太大,若是轻易示众,闹出的麻烦也未必就比这倭寇入侵来的小。

    于是秋仪之硬生生咽下一口气,无奈地撇撇嘴,说道:“在其政也好,不在其政也罢,这倭寇总要平定的。卑职方才已说了,不过是想要以麾下区区数名军士,为大人助一臂之力、效犬马之劳罢了。还请大人能够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