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良听了一愣,心想:这个问题虽然起于官场俚语,似乎是在开玩笑,却又仿佛直指吏治要害,不可随意回答。

    他毕竟久在官场之中摸爬滚打,已混得精滑,装作面露难色地对郑鑫说道:“下官在江南也有不少时日了,这话却似乎从未听说过,不知是从何时何处开始流传的。”他又半转身,问满殿文武官员道,“诸位大人可曾听说过?”

    这些官员一个个都是人精,早已接过殷承良的灵子,纷纷纭纭道:“没听说过……从没听说过……”

    殷承良点点头,又似恍然大悟道:“对了,下官这边还真有一个新派下来的知县。秋大人,大殿下的话,你可曾听说过?”

    秋仪之听了也是一愣,心想:这殷承良用兵是外行,官场争斗之术却是无比精通,短短两三句话不仅让自己及所有江南官员置身事外,还将话头推倒我这里——还真是只老狐狸啊!

    然而秋仪之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卑不亢说道:“这话我当然是听说过的。”

    秋仪之的聪明诡计,殷承良是了解得再清楚不过了。他原想着自己这话一出,秋仪之必定百般抵赖推说不知,谁料他居然直言不讳,直接承认。于是殷承良将计就计道:“那倒要请教秋大人,这话是从何处听闻的?”

    秋仪之“嘻嘻”一笑,说道:“哦,这是下官进士及第之后,皇上召见说话时候跟我提起的。没有皇上这话,下官怎么会厚着脸皮问圣上讨一个江南道的知县当呢?”

    秋仪之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顿时让殷承良听了哑口无言。

    郑鑫听得清楚,心里却是觉得好笑:当年他们兄弟四人在一起读书之事,这秋仪之就以刁钻古怪著称,就连博学多才如钟离匡,也常常被他问得狼狈不堪,更何况是你殷承良了。

    然而他现在毕竟身份高贵、居高临下,虽身负惩治殷承良等江南道官员的使命,却也不想初来乍到就过于驳了殷承良等人的面子,便笑着打个圆场说道:“这点风闻,不过我随口一提罢了,大家也不必细究。”

    殷承良忙顺杆下个台阶,说道:“自古官职有厚有薄,我江南乃是天下富庶之地,官员日子好过些是事实,因此也难怪各地官员有些微词。不过我江南道利用官员身份做些生意致富的官员或许有些,而那种穷凶极恶、与民争利的官员却是没有的。这点殷某是可以打保票的。”

    郑鑫微笑着点点头,说道:“殷大人说话,我还是信得过的。不过既然是父皇派下来的差使,我也不能敷衍了事,到时候去几个县里头查查历年账务、访访士绅宿老、探探民风民情也是需要的。到时候还请殷大人不要横加责难哦。”

    殷承良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心中却想:我江南衙门之中有的是做账高手,早已将账目做得天衣无缝;各地士绅大多同官员联结有亲,又岂会乱说怪话、自掘坟墓;至于探访民风,到时候找几个熟人给点钱,假装成百姓,一口一个皇恩浩荡、吏治清明,便也算打发过去了——你大殿下南下视察,能带多少人手,能停多少时日,又岂能尽查吏治弊端呢?

    殷承良正在心中打着如意算盘,却听郑鑫话锋一转,说道:“政务要查,军务也不能荒废。据说殷大人前几天还点了江南道节度军上万人出去拉练,不知是否有这样的事情?”

    殷承良听了,后背霎时涌出冷汗,权衡了片刻,选择装聋作哑道:“这事我略有耳闻。然而下官虽然兼管江南民政军务,对带兵却是一窍不通。节度军日常训练调动,均由节度使史长捷、史将军负责。大殿下若要问,不如问问史将军好了。”

    史长捷乃是江南武官中品级最高的一位,除领了江南节度使的实职之外,还拜了“征南将军”的虚衔。然而殷承良在江南素来一手遮天,动用兵马从来不同自己这个军事主官说话,这次发兵攻打山阴县也只是派了个书办随意过来打声招呼,连自己一点意见都没有征求过。

    因此史长捷听殷承良一脚将皮球踢到自己这里,立时就是气不打一处来。若是放到平时,史长捷必然利用这大好机会,狠狠在郑鑫面前给殷承良下一剂猛药。

    然而他现在却是万万不能,只因他史长捷屁股也不干净。

    原来史长捷是武进士出身,娶的老婆却是将门之后,他刚过四十就能在江南这样富庶地方担任最高武官,老婆家出力也是甚多。因此他老婆便有恃无恐,从来不在他面前客气,素来有“母老虎”之称。史长捷对此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一不敢斗胆休妻、二不敢私养外宅、三不敢嫖宿妓院,无奈之下便只好装作养身修道的名义,同金陵城内外几座道宫之中的道姑厮混在一起。

    有了这上面几条原因,史长捷虽同殷承良不睦,却也是绝不希望“了尘宫”一案揭发,于是他一边冥思苦想,一边字斟句酌道:“这事殷大人同末将打过招呼了,说是越州那边有山贼土匪袭城,来势甚大,因此要调周边驻军前去平叛。至于行动进展么……因末将旧伤复发,此次并未随军指挥,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殷承良是何等精明之人,知道史长捷将皮球重新踢到自己这边来,心中不免有些愠怒,然而现在却不是翻脸的时候,只好顺口答道:“没错。就是越州州牧蔡大人禀报,说其本州驻军无法弹压,这才领军前往的。”

    郑鑫早已从秋仪之那边知道实情,却要故意为难为难这些官员,好让他们说出什么自相矛盾之语来。于是郑鑫又扭头问道:“州牧蔡大人来了么?土匪袭城,乃是造逆大案,眼下情形如何,可否同我详细说说?”

    站在队列之中的蔡敏听了一愣,暗自盘算:“若事承认自己辖区境内出了逆案,那作为主管官员的自己便难辞其咎,朝廷照例是要处罚的——按着自己的年龄资历,若在这时候被记了过、贬了职,那今生今世便不可能再进一步。若不承认逆案的发生,那自己辖内不过发生了一般刑事案件,况且这‘了尘宫’一案自己牵涉得并不深,也没由来帮这素来狂妄自大的殷承良分罪。”

    经过这样一番复杂的心理斗争,蔡敏终于说道:“也不是什么山贼袭城,其实是山阴县令秋大人擅离职守,导致县内治安紊乱。因此下官才奉了殷大人的口令,带领本地驻军前去弹压的。”

    “哦?还有这事?”郑鑫故作疑惑的样子,又目视站在队伍尾端的秋仪之说道,“秋大人,你我也算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怎么做出擅离职守之事?你有何话说?”

    这原本是秋仪之同郑鑫商量好了,要在江南众官面前演的双簧,听他好不容易才将话题引入正题,便强忍着笑,上前一步道:“下官并没有擅离职守啊。不过是本县之中出了一桩大案子,下官不知如何办理,因此亲赴金陵向殷刺史讨教。或许是忘了同蔡大人通报一声,这才造成误会吧?”

    江南众官听到从秋仪之口中说出“案子”二字,心头无不一凛,虽不敢扭头转身,眼珠子却都睨着将目光集中到殷承良身上。

    殷承良只想快些将这话题结束,连忙说道:“是,是有此事。下官已向秋大人做了指示,秋大人也并非擅离职守。想必这是三级官员互通情况不足之故,平白让大殿下看了笑话了。”说罢,他便压低嗓子干笑了几声。

    满堂江南官员,也跟着笑出声来——临时空出来禅堂之中顿时充满了尴尬的笑声。

    “到底是什么案子,居然要秋大人放下手中差事,亲自越级向刺史请示?”郑鑫问道。

    郑鑫此言一出,满屋子笑声顿时沉寂下来,百十来个文武官员齐刷刷望着秋仪之。

    秋仪之嘴巴一咧,说道:“大殿下提起的这件案子,那可是一桩大案,放在整个大汉天下,都是耸人听闻的。”

    郑鑫立即接口道:“哦?我大汉虽然盛世太平,却也不乏无知刁民铤而走险,一年案件也是数不胜数。秋大人这件案子又凭什么号称耸人听闻呢?”

    秋仪之也接过话头,说道:“大殿下见多识广,或许不在眉眼底下,然而以下官看来,区区一个不知名的道姑,居然数年之内,杀害了十三条人命。这样一件案子,真真切切可以当得起‘耸人听闻’四个字了!”

    “什么!十三条人命!”郑鑫拍案而起,故作惊讶道,“秋大人!你辖区之内出了这样大的案件,岂不知守牧有责,你罪在难赦么?”

    秋仪之也佯装惶恐道:“大殿下请息怒,这可不是下官的罪过啊!此案案发之时,下官到任还不到一天,下官可不愿替前任分过啊!”

    郑鑫听了,怒气似乎有些消散,便道:“你倒是伶牙俐齿……却也并非全无道理。那现在你在任也有两个月了,案情总算是查明白了吧?”

    “查明了,查明了。”秋仪之等的就是郑鑫这句话,于是赶紧将这桩“十三命奇案”的前后经过细细道出。

    郑鑫和秋仪之这一问一答极为紧凑,让殷承良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一面细听,一面搓着手干着急。

    却说郑鑫听秋仪之说完,长舒一口气道:“没想到这‘妙真居士’居然这样穷凶极恶,历年来杀伤十三条人命就算了,居然还敢向朝廷命官动手,真是无法无天!应当严惩不贷!”

    秋仪之赶忙一揖到底,说道:“大殿下所言极是,下官也是这样以为的。然而蔡敏蔡大人,还有殷承良殷大人却不以为然。”

    “哦?”郑鑫加重了口气,扭头直视殷承良道,“殷大人,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