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了一阵,郑荣又指着秋仪之说道:“仪之,轮到你了。”

    秋仪之忙道:“仪之是不在名牌上的人,怎么敢同几位兄长争短长?今日这酒令就请皇上饶了我吧!”

    郑荣却面带三分愠怒道:“什么名牌不名牌的?朕刚才说了,今日不必拘泥任何虚礼。另外,你自从被朕认为螟蛉义子之后,一切都同朕几个亲儿子无异,今后可不要说出这等样生分话来。”

    秋仪之听了,心中一阵热流涌过,已是两眼含泪。

    钟离匡嘴上虽然不说,其实四个弟子之中,心底里最器重秋仪之,见他动了情,已有些失态,便赶忙打个圆场道:“仪之,既然皇上有旨,你便好好回答。”

    秋仪之答应一声,沉思片刻,说道:“其字本是其,加点也是淇。去掉淇旁点,加欠便成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众人正在回味之间,却见皇帝郑荣从座位之中“腾”地站起,郑重其事地盯着秋仪之看,问道:“仪之,你这酒令做的是何意思?”

    秋仪之被皇帝这么一问,不由得浑身一颤,哪里还能坐得住,连忙起身作揖道:“我不过是信口胡说,做得不好,还请皇上责罚。”

    “不,你这不是胡说,是你的肺腑之言!”郑荣正色道。

    秋仪之听了,愈发害怕,以为是自己哪句话得罪了这位九五至尊的皇帝,赶忙跪下,磕了几个头,说道:“皇上教训的是,臣心中确实是有些怨念,扰了圣上兴致,真是罪该万死。”

    却听郑荣说道:“朕是包容天下之人,你这一点点怨念,朕难道就听不得吗?告诉你们,朕不怕听好话,也不怕听坏话,就怕听不到实话。你秋仪之刚任知县,一件板上钉钉的案子,就被一些微末小吏驳斥回来,又无端受了斥责,当然会有怨念。什么叫实话?这就叫实话!朕若因此责罚了你,那今后谁还敢在朕跟前坦诚相待呢?”

    郑荣这话一出,秋仪之立时被触动心肠,眼中泪水已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趴在地上不住抽泣。

    却听郑荣又道:“你秋仪之在朕跟前是有大功的人,同朕又有父子情分在,虽然现在不过是个小小知县,却是有磨砺历练的意思在里面,怎可让那些腌臜官僚随意作践了?”

    郑荣扭头又对郑鑫说道:“仪之白天说的那桩案子,虽然还有些疑点,然而朕同钟离先生商量下来,案情确实应当如此。你这回下江南断案,一定要秉公执法,不能私自市恩,遇到无耻贪婪的官员,必须要毫不留情地处置掉一批。”

    郑鑫听了,慌忙起身,拱手作揖道:“父皇旨意,儿臣明白。”

    郑荣点点头,嘴角一扬,脸上重新挂起了微笑,对跪在地上的秋仪之说道:“唉,怎么好好吃着饭,又说起国事来了,仪之你坐下吧。”又对郑森说道,“郑森,这好半天了,你的酒令想出来了吗?”

    郑森忙道:“想出来了,想出来了。是这样的:水字本是水,两点是个冰;去掉两个点,躺尸便是尿——吃饭穿衣,屙屎放尿。”

    他话刚刚说完,席间顿时哄堂大笑。

    钟离匡阴沉着脸说道:“郑森,你做的什么酒令?真是臭不可当,难道就不怕坏了情趣吗?”说罢,已然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郑森却嘟囔着嘴,说道:“说了我做不好,你们偏叫我做。做的不雅了,又要骂我……”

    郑荣却“噗嗤”一笑,说道:“你师傅说得没错,做得确实不好,理应受罚!你自己说应当罚什么吧?”

    郑森挠挠头,说道:“这样好了。前两天我去兵部,正好尉迟大人在操演军队,说我的刀法太傻太笨。那我就在这里给父皇、师傅和几位兄弟耍一耍,献献丑,就算受罚了罢!”

    他说完,起身下意识地往腰间原本挂着佩刀的地方摸,一摸才发现空荡荡的只剩下一条腰带,便只好无奈地吐吐舌头,说道:“儿臣这个丑还出不了了,我的那口刀进宫时候寄放在侍卫那边了。”

    郑荣闻言笑道:“朕是领兵打仗的皇帝,还少了宝刀宝剑吗?前两天日本国还进贡几口倭刀过来,你这就进殿去选一口不就行了?”

    郑森听了,忙答应一声便往庶黎殿中快跑而去,不一会儿就回到棚内,手中已擎了一口宝刀。

    他拱手向在座众人施了个礼,说道:“那我就献丑了!”说罢,“蹭”地抽出倭刀,摆了一个架势,随即上下翻飞地舞动起来。

    这在尉迟良鸿看来“又傻又笨”的招式,在秋仪之等人眼中却极是酣畅凌厉、气势逼人,一通刀法演练下来,竟让众人连叫好的空隙都没有。

    只见郑森收了刀,又十分随意地用衣袖擦了擦汗,说道:“儿臣就是这样一套刀法,入不得父皇的法眼,就算是认罚了吧。”

    郑荣却道:“你这套刀法也算是精熟,就是太拘泥于招式,不懂得变通,怪不得尉迟良鸿说你又笨又傻了。”

    郑森听了不住地点头道:“对,对,尉迟大人就是这样说我的,同父皇说的一模一样。”

    其实郑荣并没有看出郑森这套刀法有什么缺点,只是从尉迟良鸿的评语之中倒推出去,却不想同那位武林第一高手所言暗合,心中不免得意,便道:“你这样的刀法寻常上阵杀敌是足够了的,然而碰到真正的高手就未免吃亏。这样,你手里这口倭刀就赏给你了,你要跟着尉迟良鸿好好学习武艺,莫要让别人说我郑家子弟只会些花拳绣腿。”

    这赏赐,可比郑鑫得的一百石米和郑淼得的一车泉水贵重多了,让郑森立即喜笑颜开。

    却听郑鑫说道:“兄弟因祸得福,可要浮一大白哦!”

    郑森心里也正欣喜,立即为自己倒满酒,高高兴兴地一饮而尽。

    于是乎,众人一致欢饮到后半夜,这才散去。郑荣就近在庶黎殿中过夜。钟离匡、郑鑫、郑森、郑淼和秋仪之等则各自说笑着出宫去了。

    郑鑫等三个皇子各自都有王府自不必说,秋仪之因同郑淼关系极好,便借宿在他的府上。

    因是昨夜睡得晚,秋仪之直到次日午时方才迟迟醒来,问王府之中的下人,却知郑淼一早上朝尚未返回,无奈之下,秋仪之便只好耐心等待。

    等了不过半个时辰,郑淼就已回到王府之中,他一个上午未曾进食已是饥肠辘辘,便吩咐下人准备午餐,同秋仪之边吃边聊。

    他们兄弟二人,自从结识开始,便是形影不离,十来年之间从未像现在这样分离数月的,因此正有一车的话要说。于是两人谈天说地,聊了个不亦乐乎。

    却听郑淼话锋一转,说道:“不知贤弟此次进京,要逗留多少时日?我兄弟二人也好如今天这样多畅谈几天。”

    秋仪之却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尚有官位在身,缺勤久了,难免引来上司弹劾。我明日去轮流拜会一下师傅、大哥、二哥,还有河洛王爷、戴元帅等故人长辈,再同尉迟良鸿说几句话之后,便要领旨离京了。”

    郑淼说道:“兄弟这话倒是好笑。你头上除了父皇之外,就只有钟离先生一人了。我们几个弟兄同你也是平起平坐的,理睬那些庸懦官僚做什么?依我看,你也别回去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去当个芝麻官实在是屈才了,留在父皇身边,为他老人家分忧岂不更好?你我兄弟,也能常常见面。”

    秋仪之看了自己这位三哥一眼,知道他在几个兄长之中是最厚道的,自己为辟祸才主动请求出去当个小县官的事情自然不能跟他明说。于是只好叹口气,说道:“去年一年之间,我已是身心俱疲,再受不得劳累了,我看当个闲散知县乃是莫大的福分。我在此也要全兄长要节劳,不可过于操劳了。”

    郑淼点点头,却说道:“我听父皇昨天晚上的意思,似乎是要以江南官场为效尤,好好整顿一下天下吏治。这是关乎朝廷长治久安的一篇大文章,真正要铺陈下去,牵连必定极广,我们做儿子的,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偷闲啊!”

    秋仪之听郑淼把话说完,心中不禁万分佩服:皇帝昨夜筵席之上不过是稍稍漏点机锋出来,自己这位三哥便已猜出帝王心术,如此这样聪颖灵敏,怪不得皇帝想要将帝位传给他了。

    然而这样的话,是千千万万不能明言的,否则便是祸不旋踵。

    于是秋仪之举杯抿了口酒,换个话题又道:“据说兄长奉旨管着礼部,迎送外藩的事情当是三哥主管。因此我在此向兄长讨个方便,给我发个门条,让我明日好去四夷馆内见见忆然郡主可好?”

    郑淼却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反问道:“怎么你不知道吗?你离京不久之后,忆然郡主就因水土不服,身体欠佳,回草原上休养去了。现在渤海国留在洛阳办理事务的,乃是达利可汗的儿子乌尔顿王子。”

    秋仪之听了一愣,暗吟道:“这个忆然,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哪怕寄封信过来也是好的……”

    郑淼也知道秋仪之同忆然两人别有情愫,不想掺和在里面,便敬了秋仪之一杯酒,说道:“兄弟的意思是只再停留两天?我看太未免太仓促了些。你既然执意要回去当这个知县,不如乘此机会,多同父皇见见面、说说话。不瞒你说,每逢我们有政事或是军务办理不下来的时候,父皇总要称赞你几句呢!”

    秋仪之心里是最怕自己这位城府深不可测的皇帝义父还时时念叨自己,刚忙扯开话题敷衍过去,酒足饭饱之后道个别,便离开王府,会客去了。

    一个下午,秋仪之先后拜访了二殿下郑森及河洛王郑华两人。郑森现在也是大忙人了,说不了几句话,便有无数军务找上门来,秋仪之不便打扰,草草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出去了。

    倒是河洛王郑华还是一副超脱世外的模样,他见到秋仪之高兴,又听闻他同鼎鼎有名的名士“半松先生”有了交情,谈天说地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放秋仪之离开。

    饶是这样,一圈走下来,也已入夜。

    秋仪之不想再多搅扰郑淼,便自顾自在外用过晚饭之后,才回到郑淼的王府之中,也不同郑淼通报便回到自己下榻的客房之中就寝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