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字迹清秀,字与字之间行云流水,一行行文像是微微起伏的波浪,仿佛这张薄薄的纸似乎真得浸透了水般,变得有几分沉重。薛鸿铭抬头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屋内湿气真沉,压得他有些沉闷地喘不过气来。

    他站起身,走向阳台,点了烟,顺手点燃了这份信。

    火焰跃动着,映着薛鸿铭的脸明明灭灭,烧掉了关于一个爱着人的妖过往今生。方君君安静地走来,倚在阳台窗边,望着沉默地抽着烟的薛鸿铭,直到他烟将灭之时,才轻声问:“鸿铭,你在……想什么?”

    薛鸿铭生涩地笑笑,掐灭了烟,道:“还能想什么?心中有牵挂的人,果然是不得好死的。心中空空,行事自然不受束缚,对世间万物都不畏惧,心中有人,便束手束脚,投鼠忌器,从此畏惧失去,却愚蠢愿意牺牲,这都是咎由自取。”

    他说得斩钉截铁,但方君君觉得那不是笃定,而是……像在努力地说服自己。

    方君君心中一动,灵光闪现,猛然醒悟过来,“啊”了一声,脱口而出道:“所以你才要骗我报考的学校?”

    薛鸿铭浑身一震,默然了片刻,镇定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你明白!”方君君两步走上前,就站在薛鸿铭眼前,目光锐利宛如实质,咄咄逼人:“你害怕长久伴随一个人,心中便有了那个人的位置。所以你颠沛流离,从不肯多做停留,大家从此萍水相逢,就算意外,也不会太悲伤,就算行事,也不必再有牵挂,对不对?!”

    薛鸿铭略微骇笑道:“你想多了。”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方君君美眸生着光,从未如此明亮,她一字字认真地道:“你是在乎我的,对吗?薛鸿铭。”

    薛鸿铭第一次不敢看对视她的眼睛,扭过头去,沉声道:“没有,你很无聊。”

    “因为你感觉到了开始在乎我,这对你来说是危险的,是吗!”方君君突然锐声喊道,她此时心中是何种滋味,像是欣喜,又像是恨着薛鸿铭的自欺欺人。

    “你很烦啊!”薛鸿铭略有些恼怒地低吼道:“是啊是啊,那又怎么样?!满意了吧?”

    他不再给方君君任何逼问的机会,快步走回了屋里。擦身而过时,走动带起的风扬起了方君君黑色长发,遮住了一些他惶恐的脸。

    方君君定定在那,许久不动,凉风习习,她却不觉得冷。她不知站定了多久,想了多少事,只是回过神时,噗哧一笑,转身回了屋,帮着薛鸿铭翻箱倒柜。

    情爱之路,苦涩与幸福都在一念之间,你以为绝望狠下心放下,它又柳暗花明似有似无在挑逗。

    …………

    “大叔,鸿铭他认识一个隐居神医,求来了这副药,听说对骨癌的治疗很有用呢。”

    方君君笑嘻嘻地进了门,开头便说。陈志德愕然望着她,又望望木着脸站在她身后的薛鸿铭,苦笑一声,道:“不用了,那些偏方,没什么用的……”

    “哎呀,我们好不容易为你求来了!”方君君有些急,撒娇地抓起陈志德的手臂摇啊摇,娇嗔道:“你就试试吧~!”

    陈志德见她小脸满是迫切,木讷地点点头。

    “我去给你熬药!”

    许久之后,方君君小心翼翼地端着药上来了,药香四溢,顷刻弥漫得一屋都是,像是春天里漫山遍野混杂在一起的花香,一阵风吹过,撩动人们心底美好的向往。

    陈志德捧着这碗药,一时愣住了,这样的味道,他曾经触碰过,在后来的每个夜晚让他魂牵梦萦。

    “大叔……”方君君见陈志德捧着药,一动不动怔然在那,不由忐忑地轻声道:“怎么了?”

    “啊?不,没什么……”陈志德猛然回过神来,讪讪一笑,道:“只是,觉得味道很熟悉。”

    方君君心中一抖,薛鸿铭不动声色地插话道:“对了,柳桐和杨沫去了西班牙你知道了么?”

    “嗯,听说了。”

    陈志德淡淡地道,仰头将药一口喝下。方君君终于放了心,闲聊两句,便和薛鸿铭起身告辞了。

    啪。

    陈志德满面笑容地关上了门,关了门,便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他的笑容僵硬在脸上,额头颓然贴着冰凉的门板,下巴之下,阳光照射进来,一点晶莹剔透落下,宛如水晶。他身躯渐渐无力,缓缓下坠,最后瘫软靠着墙。

    手背被牙齿死死咬着,要出了血,他抬起头,脸上泪水横流,面容全都扭曲,满是褶皱,这时才知,他已经如此苍老。

    然而他仍在死命控制,眼泪既然止不住,那么多少要让它不哭出声。

    …………

    这一天,世界明亮耀眼,夏日已到了将要最炽热的时候。方君君坐在副驾驶座上,低眉看着一份报纸。在报纸不起眼处,登着一则新闻:前日,一架飞往西班牙航班的飞机上,出现严重食物中毒事故,三十一人中毒,造成其中一名中国乘客死亡。

    方君君咦了一声,望着开车的薛鸿铭,指着报纸道:“鸿铭,这个好像是杨沫乘坐的那个航班呢?”

    薛鸿铭淡淡地道:“死的人就是杨沫。”

    方君君悚然一惊。

    根据名剑协会的内部情报,柳桐谎言骗杨沫先行去西班牙,后来杨沫登机之后便出现中毒迹象,推测是蝶妖之毒,中毒已有十日之久。

    呵,柳桐,你说人类对于忠贞简直偏执,你又何尝不是顺从这样的偏执?死去原该知万事空,你却依然贪恋这最后的遗憾,不是你爱的,碰了你的身体,便一定要他不得存在于世。

    可我觉得,若他不死,你也走得不安心吧?

    今天是柳桐的头七,薛鸿铭知道妖怪是没有这样概念的,但方君君非要拉着他一起来看柳桐。龙首山的山路修建得倒很平坦,一路顺畅,到了那片桃花林,薛鸿铭便在路边停了下来。

    他摇下车窗,望见一道熟悉背影。

    “那是……”方君君吃惊地掩住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柳桐墓前的那人。

    陈志德笔挺地伫立在柳桐的墓碑前,凝望着墓上柳桐的头像,因为是背对着的,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然而他的背影在热日下被拉得极长,此时尚是酷热午后,他却像是站在黄昏中。

    “大叔他……怎么会知道?”

    薛鸿铭沉默了很久,轻声道:“冥冥之中,是有感觉的吧?”

    陈志德不知道有人在身后的车内望着他,他盯着柳桐,照片上的柳桐明眸皓齿,娇艳妩媚,即便面前鲜花繁盛,依然掩不住她的惊艳之美。

    ──志德,你看这片桃花林真是美极了,如果有一天我们无论谁先死去,都将对方埋葬在这里,多好!

    那一年,轰然而至,瞬息间与现在重叠,那句话,刹那间汇聚如海如雷,在耳边震荡炸开。

    陈志德的腰背在一念之间坍塌。

    “呜呜……呜啊!!呜……”

    他匍匐于地,身躯可怜蜷缩着,痛哭声那么低沉,却又传得那么远,连远在身后的薛鸿铭和方君君都能清晰听闻。

    方君君忍不住抹一把泪,克制不住心中激荡的情绪,就要冲上去,告诉陈志德所有的真相。然而薛鸿铭沉稳地压住了她的肩,方君君回头看时,薛鸿铭正对着她慢慢摇了摇头。

    她猛然惊醒,摁下了冲动,望了陈志德跪伏的背影,低声地道:“鸿铭,其实……这世界的妖怪,也有好的吧?”

    薛鸿铭不予否认,许久之后方才道:“历史中,也有好皇帝。”

    “什么?”

    “本质是一样的,他们一生或许是好的,却控制不住后代。这只妖是好的,那么他的后代呢?”

    “可是人类也是同样的……”

    薛鸿铭打断方君君,凝声道:“那至少是公平的。妖怪生来便有凌驾于人的能力,一旦作乱,轻而易举,绝对的高高在上,必然会有更大的诱惑。所以……妖沉溺于杀戮和玩弄,远比人类更容易走火入魔。”

    他虽然不想承认,但柳桐所作所为的确也称不上好妖怪。她固然为情所困,为情所痴,然而残害同类,为一己之私,不惜杀害人类,这是不争的事实。柳桐也知这是她的罪孽,所以坦然承受这结局。

    错就是错,再如何辩解洗白,都逃不过最后付出代价。

    薛鸿铭念及于此,心想这点他和柳桐是一样的,他们都在执念中犯下了无数的错,都将有得到报应的那一天。区别只是,柳桐知道它大约什么时候来临,而薛鸿铭扔看不到这报应将在何时降临。

    方君君想了想,忽然问:“鸿铭,你爱过柳桐么?”

    她仍然对那晚薛鸿铭对柳桐所说的那句“你重新拥有寂寞,给我可好?我从来没说过不好”心有芥蒂,还是忍不住问了,因为怕再不问,不知以后是否能得到答案。

    “快要接近了吧。”薛鸿铭笑笑,知道方君君的意思,淡淡道:“那时候不属于任何人的柳桐,会是怎样的美丽,我很想知道。那时我便愿陪她看这人世浮华,不做恋人,只要相知便可。若有一方死去,也不过叹息一声,心中了无痕迹。”

    他说得深奥,方君君一时没太懂,只是明白了一个意思。薛鸿铭并非爱恋着柳桐,他们的关系暧昧如恋人,亲密如朋友。她于是放下了心,却见薛鸿铭已经转身离开。

    “走吧。”

    “嗯,去哪?”

    “有些东西,要交给蓝馨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