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岳青澜现在还活着,也只是刚迎来第二个本命年,而他去世之际仅走过短短二十二个春秋。不过岳青澜名扬西鉴,却已达十余年了。

    他两岁识字,三岁能读诗文,五岁便能过目不忘。不到八岁的某日,岳青澜跟父亲岳慎云在河边散步,见阁前一丛梅树已残,不禁脱口而出:“香消金玉阁,色断水晶坛。寂寞春江渚,盈盈待岁寒。”岳慎云惊喜之余,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更是倍加宠爱,悉心培养。不出一年,岳青澜的才名就在城里传开了。

    九岁时岳青澜随父亲迁官而进京。一年后的仲夏,文贤馆大学士马宗滢心血来潮,发出邀帖,将西鉴城十六岁以下、才名初具的少俊集于江边的天心楼予以品藻。时年十岁的岳青澜便是应邀者中年纪最xiǎo的一个。

    十岁的岳青澜,眉目殊秀,文静聪华。坐于高楼窗边,面对一席比他高出一头还多的xiǎo伙伴显得不卑不亢。超出年龄的大家风范一来就引起了马宗滢的注意。两轮有关对仗和四书的普通考较后,马宗滢抛出了真正的题目——以“乾坤虚实”为主题发表自己的看法。

    诸生或蹙眉构思或交头接耳。马宗滢悄悄巡视,座中唯有岳青澜气定神闲,也不去问谁,像是已成竹在胸。正欲diǎn他,却被银青光禄大夫蒋毓敏的孙子、十二岁的蒋子新抢了先。蒋子新脆声道:“马大人。我先来:乾圆而坤方,实露而虚藏。可效贤隐,不居乱邦。”

    马宗滢打量着眼前这个眼透灵光却又稚气尚未尽脱的少年,笑道:“原来是蒋公子拔得头筹。嗯,虽然略显直白,倒也工整大气。也算难得了。”

    话音刚落,西座传来铿锵语声:“上下四方,往古来今,既判黑白,亦分浊清。乾纲若实,坤策类虚。体理相和,方定权舆。”

    马宗滢颇为诧异地望去,原来是太常寺少卿的次子范书宁,也不过十五六岁,生得神清骨秀,眉谦目和,一身蓝衣飘飘,隐然已有儒士之风。赞道:“范公子年纪轻轻,胸中已具境界。若能加以磨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范书宁微微一笑,道:“马伯伯过奖,不过是因为比诸弟年长几岁罢了。”

    其余少年听了范书宁之辞也都投以佩服的目光,有的更是连声赞羡。唯有岳青澜不动声色,极目楼前江流,似乎并不在意。

    窗外,五色雀屏自穹庭垂下,掩住了扁日的光潮。一江银浪在天际逐涌。江岸仄长,纤身巨羽的芦苇联成青绿毡子,刷刷一起,是昂然的东眺,一落,是绵静的蓄势。柳杉、红蓼与碧桃,各自将妙影投在这水汀之上。

    马宗滢见岳青澜望着江天出神,颇有兴趣地问道:“岳xiǎo公子可有话要説?”

    岳青澜收回视线,瞥了一眼范书宁,道:“范兄之説虽看似有理,但其实都是些陈词旧调,没什么意趣。”

    “哈哈,那你有什么新鲜之言?”

    岳青澜乃道:“若晴沙之将逝,失夜曜之壮图,以亿花之纷荣,投无底之玄壶。”

    马宗滢闻言一愣,一股不安如藤蔓爬过心田:此子xiǎoxiǎo年纪,却作如此无常之语。只怕是……只怕是……

    经天心楼一聚,岳青澜便成为了京城名流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永瑞听闻,亲自召来宫中策问,也青睐有加。之后又时不时召岳青澜进宫陪皇子公主读书。一直到十四岁才不再进宫。岳青澜十二岁中秀才,十六岁便中了举人,名动天下。正在准备会试,却不想一场大病袭来,几乎去了半条命。无奈只好放下经卷,在家静养。

    转眼到了重阳节。天抹微雨,正在书房中看书的岳青澜透过冰裂纹的和合窗,望见满园菊花迎风飘摇的姿态,心有所动,便写了一首诗歌放在案上。适逢岳母进屋,瞧见了,拿起来一阅,却见纸上写着:

    重重阳阳至至岁岁赋赋诗诗难难作作登登高高语语乡乡思思未未解解花花事事繁繁玉玉园园香香车车过过往往频频言言欢欢意意可可喜喜窗窗前前零零落落雨雨如如丝丝清清梦梦谁谁人人知知我我痴痴儋儋荡荡游游冀冀州州白白露露早早临临秋秋风风过过园园林林叶叶染染金金黄黄菊菊被被霜霜气气尤尤清清新新姿姿尤尤傲傲凌凌寒寒笑笑愁愁绪绪抛抛却却趁趁今今宵宵酒酒正正浓浓时时常常言言少少相相逢逢路路共共销销忧忧苦苦慰慰平平生生休休碌碌

    岳母不知何解,便问儿子。岳青澜因念道:“重阳至,重阳至岁岁赋诗。赋诗难作登高语,难作登高语乡思。乡思未解花事繁,未解花事繁玉园。玉园香车过往频,香车过往频言欢。言欢意,意可喜,可喜窗前零落雨。窗前零落雨如丝,如丝清梦谁人知。清梦谁人知我痴?我痴澹荡游,澹荡游帝州。帝州白露早,白露早临秋。临秋风,过园林,风过园林叶染金。叶染金黄ju被霜,黄ju被霜气尤清。气尤清新姿尤傲,新姿尤傲凌寒笑。凌寒笑,愁绪抛,愁绪抛却趁今宵。却趁今宵酒正浓,酒正浓时常言少。时常言少相逢路,相逢路共销忧苦,共销忧苦慰平生,慰平生休休碌碌。”

    岳母自叹其才。无奈青澜病弱,只盼能早日痊愈,便道:“你如今最重要的,是将身体养好。其他的念头便先搁一搁吧。”之后又常常在岳慎云耳边劝説。岳慎云也素知儿子文弱,让其从仕之心也消退了不少。

    自此以后,岳青澜意志颇消沉,便与京城诸公子往来酒肆花间,或与文人韵士为笔墨游戏,以遣浮生。这一来倒也频制佳文,一出便洛阳纸贵,争相传诵。

    *****

    夜色迷蒙如诗,兰花的幽香在春庭盘萦,忽而浓,忽而淡,扰乱了映弦的心绪。她盯着xiǎo宁子问道:“你説驸马xiǎo的时候便常来宫中,那么也是跟你们,还有跟我都见过了?”

    xiǎo宁子哈哈笑道:“那当然。我们那时年纪都xiǎo,调皮得很。我记得驸马喜欢叫你弦丫头呢。”

    “哦?那驸马长什么样子?”

    “十四岁以前我的印象里是白净俊秀,后来成了驸马爷,那是越发……越发出众了。西鉴城的姑娘见了他,可没有一个不丢魂的。”

    映弦嘘叹道:“可真是天妒英才啊。”眼前恍惚出现一个佳公子。衣袂飘飘若举,逸态馀姿,拈花微笑,容色清华如雨后山光……

    次日便是清明。一大早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映弦的病像是又被这料峭寒意催发了出来。额头如同有人用镊子镊破似地隐疼。喝完药,昏昏然在床上躺着,耳听窗外雨落芭蕉的声响,答,答,答,一时愁丝千结。晴烟过来服侍了几趟,几次三番説要再请御医,都被映弦拦住了。那雨便一直下到傍晚才打住。

    戌时,司徒素终于回到了公主府。支开下人,径直走进映弦的卧室。映弦见她脸上一片疲惫萧索,正要起来施礼,司徒素忙将她按下,又问起映弦病况。映弦答道:“昨天本来已好多了。怪我自己太耐不住性子,骑马出去了。想不到今天病又加重了。”司徒素没好气地道:“你怎么变得这么贪玩了?”

    “昨天天气实在太好……”

    “我这次回宫见到你姐姐。説你有病在身,这次不能来。她让我告诉你,不必担心什么。你爹娘的祭礼,她都打diǎn好了。你就好好养病吧。”

    映弦问道:“我父母究竟埋在哪里?是在西鉴吗?”

    “你爹娘当年死在平徐,尸体不知所踪。唉,大概……大概是被耿军给糟蹋了。再説平徐如今已是耿国领土,要找回你父母的骨骸更是难上加难。如今在西鉴只有一座衣冠冢。你姐姐今日已去祭拜。”

    映弦“哦”了一声,怅然若失。本打算问问司徒素回宫的见闻,也一时语结。司徒素却从床边站起身来,道:“我还有事,你自己好好休息。早diǎn睡,今晚不用来找我了。”説罢提步出屋。

    映弦因昨晚听了岳青澜的故事,便一直心潮难抑。又想亲自找司徒素问个明白,又想安慰司徒素,却不知从何开口。她瞧着司徒素揭帘而出时的袅娜背影,心想:二公主今日也看不出什么哀怨,可真是个坚强的女子。

    无意识地双腿一抽,却“叮当”踢落了什么东西。探身一看,是一只清亮亮的翡翠镯子,质地晶莹剔透有如玻璃,在地面无声流转着光华。料是司徒素刚才落下的。映弦挣扎着下床,拾起镯子,想追着司徒素给她送去。

    出了门,司徒素已不在院中。映弦快步走出庭院。须臾,眼前玉影姗姗,映弦正要呼告,却发现司徒素不是往自己寝阁走,而是穿xiǎo径朝云隐苑方向走去。映弦大为奇怪。已经这么晚了,二公主怎么又去后山?

    映弦尾随于后,到了云隐苑,终于发现二公主的目的地是幻时宫。

    沉沉玄幕之下,丘叟披覆着清霜栖坐入定。山扉启了,又闭了。白魂化作xiǎodiǎn,鬼魅般地从视线中消失。四下虚寂如太古。只是天际一弯眉钩、月下幢幢草木以及幽咽如水的夜风,让她在细狭的一线意识中,感知自己还在自己该在的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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