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期间,桌上一共只有四菜一汤,四个菜之中,只有一个菜是荤菜,其他都只是素菜,可以说显得很是寒酸。

    傅国栋、安望海、关陌尘和关康安坐在桌旁,堂内也没有下人,更没有勤务兵。

    安望海知道,这是傅国栋故意的,因为他很清楚关陌尘是个什么样的人,关陌尘就如他儿子的名字一样——康安。

    傅国栋笑道:“来,吃饭。”

    话音刚落,关康安立即起身,先为傅国栋和安望海盛饭,然后是父亲关陌尘,最后才是自己。

    傅国栋赞叹道:“关先生,您对儿子的教育真是让人称赞。”

    关陌尘只是淡淡道:“应该的。”

    午饭期间,因为关陌尘对关康安所说的那句“食不言,寝不语”,让四人再没有任何话。

    直到饭后,关陌尘放下筷子,这才道:“大帅,以后不需要这样,我知道您的生活习惯和我的不同,大可不必每日为了迁就我这样安排,我不是一个死板的人。”

    傅国栋只是尴尬一笑。

    关陌尘又道:“饭后,我们还是谈谈公事吧。”

    傅国栋立即起身道:“好,我们去书房聊。”

    关康安立即收拾碗筷,同时道:“爹,那我回房温书去了。”

    关陌尘只是“嗯”了一声,也不再管关康安,便与傅国栋、安望海去书房了。

    进了书房后,傅国栋直言道:“关先生,此次请你来甬城,是希望你能够挽救甬城于战火之中。”

    关陌尘看了一眼安望海:“恕我直言,大帅请我来,是为了救甬城,还是为了救你?”

    傅国栋道:“救甬城,救百姓。”

    关陌尘又问:“既然如此,那简单得很,革命军到来之后,傅大帅开城城投降便可。”

    安望海暗自发笑,这关陌尘果然名不虚传,凡事都不绕圈子,句句都是一针见血。

    傅国栋也不显尴尬,而是道:“我怕的不是革命军,而是陈伯忠,要知道,他现在打的是革命军先锋的旗号,我怕革命军未到之前,先让我降陈伯忠,一旦我投降,陈伯忠会怎么对我,会怎么对甬城,那就难说了。”

    关陌尘点了点头道:“你降了奉化新军,陈伯忠自然不敢对甬城百姓怎样,否则,一旦革命军到来,势必不会放过他,所以,说到底,傅大帅还是想自救。”

    傅国栋不语,

    安望海此时却觉得奇怪,傅国栋不可能不清楚关陌尘是这种人,为何要请他来为自己添堵呢?一个陈伯忠,不要说他关陌尘,就是自己也可以对付,这个傅国栋到底想做什么?

    沉默许久的傅国栋终于道:“关先生,实不相瞒,我是想卸甲归田,但过去我是军阀,为了自己谋了不少私利,说是贪赃枉法也不过分,我的打算是在在革命军来之前,为甬城百姓再做点事情,这才是我请先生来的目的,其实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安望海有些诧异地看着傅国栋。

    关陌尘瞟了一眼安望海,又问:“大帅希望我怎么做?”

    傅国栋却是反问:“先生愿意怎么做?”

    关陌尘微笑道:“我怎么做,要看大帅愿不愿意放权了,也要看您有多大的胆量了?”

    傅国栋疑惑:“放权?”

    关陌尘点头道:“对,先放权,从明日开始,都督府大小事务都交给我与安先生,先试行七日,七日之后,大帅再做定夺。”

    傅国栋喜道:“一言为定。”

    关陌尘却正色道:“大帅,这不是儿戏。”

    傅国栋也正色道:“绝非儿戏!”

    不知道为何,关陌尘与傅国栋的这番对话,让安望海有些害怕,但他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害怕。

    关陌尘与傅国栋约定之后,离开书房返回别院,安望海紧随其后,却是不发一语。

    直到两人来到别院花园凉亭前,关陌尘这才驻足转身,问:“先前在大帅书房,安先生一直不语,是为何?”

    安望海道:“没什么原因,只是我插不上嘴。”

    关陌尘抱拳道:“安先生到底有何指教,还请明言。”

    安望海摇头:“指教谈不上,只是我很好奇,关先生为何要到甬城来?”

    关陌尘笑道:“反正,我不是为了来复仇。”

    安望海大笑道:“关先生话里有所指呀。”

    关陌尘道:“既然安先生大仇得报,那么接下来,我希望您能以大局为重。”

    安望海直视关陌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来甬城到底是干什么的?”

    关陌尘道:“放心,我不是为了陵简而来,我知道你在担心此事。”

    安望海问:“那是为何?”

    关陌尘道:“四个字,拨乱反正。”

    安望海点头道:“明白了,你是个理想主义者。”

    关陌尘笑了笑:“很多人这么说我,既然有理想,为什么不拼命去实现呢?”

    安望海问:“你认为,凭一己之力能做到吗?”

    关陌尘正色道:“事在人为。”

    安望海微微叹气:“你过去的事迹,我有所耳闻,但就过去而言,你几乎没有成功过,你是否扪心自问过,到底是什么原因?”

    关陌尘迟疑了一会儿道:“在下不才,而且贪生怕死,导致半途而废。”

    “半途而废?以我的看法,关先生您每次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了。”安望海直言说出心中想法,“那么这次,关先生来甬城,又有什么理由相信自己会成功吗?”

    关陌尘道:“我没有说我会成功,因为通往光明的路上,往往会有很多牺牲者,我愿意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

    安望海问:“我想请问,关先生先将甬城拨乱反正,准备从何入手?”

    关陌尘道:“中国近千年来,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统治者忽视了底层百姓,所以,各朝各代都会出现农民起义,所以,要解决甬城的问题,就是四个字——农民、土地。”

    安望海赞同道:“我同意,无论是我泱泱中华,还是这小小的甬城,农民和土地问题,都是眼下最迫切应该解决的,这也是孙中山先生为何要提出‘平均地权’的根本原因。”

    关陌尘道:“无论是在甬城,还是全国,绝大部分人口都是农民,都是贫苦的百姓,至少占八成人口,但权力和经济却掌握在那些少数人手中。”

    安望海笑道:“这一点,我想,无论过多久,都无法改变。”

    关陌尘道:“是呀,所以,有些事即便是梦,我也要试着去完成。”

    安望海决定点醒关陌尘:“关先生,你不会不知道,傅大帅也是那三成人的其中之一吧?”

    关陌尘道:“我当然知道,我也清楚,如果没有陈伯忠兵临城下,他会对我不屑一顾,但现在,他自身难保。我来甬城前,曾经很头痛一件事,那就是甬城三大家,如今张辅之已经被您扳倒了,我的头要稍微舒服点了。”

    安望海笑道:“我听懂了,安先生的意思是,只要你我精诚合作,就一定可以将甬城拨乱反正,救甬城百姓于水火之中,还可以避免即将到来的战火,对吧?”

    关陌尘缓缓点头:“没错。”

    安望海却道:“我尽力而为,但愿成功。”

    关陌尘抱拳道:“那关某先谢过先生了。”

    安望海拱手还礼,看着关陌尘走回对面的大屋之中。

    就安望海来看,关陌尘是个有高尚理想,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可他却不是一个可以看透现实的理想主义者。

    仅仅只是一番对话,安望海就似乎看到了关陌尘未来的模样。

    “但愿吧。”安望海看着关陌尘所住的大屋喃喃自语道,“但愿你到最后那一刻,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绝望,只会感叹自己的生不逢时。”

    ●

    “雄黄、御米、雷丸、安息香、薄荷,夜馨……”唐安蜀看着屋内堆放着的千机囊和其他的物资,口中喃喃念着此次的同行者。

    原本还有伍四合与柳落渠,但两人为何护送公孙竹去凤眼岛,已经来不及返回了,最让唐安蜀疑惑的是,为什么乐正贤离奇失踪了呢?

    清晨,他就去乐正贤所住的旅馆,却被严振国和薛汇川告知,昨晚乐正贤回来告诉他们有事离开之后就再没回来,并且叮嘱他们如果唐安蜀来找,便于唐安蜀同行。

    因为人手不足的关系,唐安蜀只得将严振国与薛汇川两人全都叫上。

    裘谷波和裘移山父子不能去,他们留下来可以帮得上安望海,那个神枪手伯三昧,也必须留给安望海,也许危急关头还可以救望海一命。

    也就是说,此行鲧城,加上唐安蜀一共有九人,而在胡深那边,已知的人有胡深、张定锋、云上、独脚金和乌头,还有不知数量的风满楼杀手。

    虽说人数上,胡深占尽优势,可池田圭一带人前往古塔,应该会消耗一小部分胡深的人力,算上古塔到地下城那段距离,自己至少可以比他们提前两天的时间。

    所以,今晚就必须出发。

    不过,唐安蜀心中还是存有愧疚,因为在独脚金假扮公孙竹的时候,他就告知独脚金,一旦查清楚胡深和云上找到陵简的真实原因,立即下手除掉胡深,带着乌头脱身。

    不过,谈何容易?

    作为堑壕一众人中头脑最聪明,也是最清醒的一人,独脚金在得到唐安蜀的命令后,却是一针见血的问:“唐先生,你让我伪装成公孙竹的模样,其实目的只是让我拖延时间,对吗?”

    唐安蜀并未否认:“没错。”

    独脚金冷冷道:“所以,实际上能不能救下乌头,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你的目的也不在此,你相反只是将难题抛给了我。”

    唐安蜀依然不否认:“对。”

    独脚金面露遗憾:“夜叉和夜枭变成今天这样,也是在你预料之中,因为事情走到这一步,对你有利,你没有尽全力去阻止,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来个雪中送炭,让我们铭记你的恩情,因为你了解我们这些人的性格,我们都是知恩图报的人。”

    唐安蜀默默点头。

    独脚金笑了,笑得很牵强:“至少,你很坦诚。”

    唐安蜀道:“这不是坦诚,是我的底线。”

    独脚金道:“是呀,你的底线就是不会把事情做绝,留下回旋的余地,另外,你也不愿意亲手杀死胡深,可你却知道,胡深必须死。”

    唐安蜀道:“虽然我现在不认他是我师父,但就他而言,就相当于我第二个父亲,我不能亲手杀死我的父亲。”

    独脚金道:“所以,你利用了我们,利用了我们的知恩图报,利用了我们来达到你的目的,只有这样,我们才会跟随你前往鲧城,帮助你找到陵简。”

    唐安蜀道:“可以这么说,你也可以现在就告诉他们实情。”

    独脚金摇头:“你知道我不会,因为我们的确欠了你的情。”

    唐安蜀问:“我是不是很卑鄙?”

    独脚金问:“那要看和谁比,如果与胡深比起来,你是个善人。”

    唐安蜀问:“和安望海比呢?”

    独脚金道:“他远比你直接坦诚。”

    唐安蜀道:“那么和蔡千青相比又如何?”

    独脚金直视唐安蜀:“和蔡先生相比,你是个真小人。”

    唐安蜀心头一痛,嘴上却说:“还好,只要不是伪君子。”

    独脚金道:“如果我们这番对话,你还在隐瞒,那你就真的是伪君子。”

    唐安蜀淡淡道:“多谢。”

    独脚金惨然一笑:“我现在才发现,其实当募兵,要比当地相轻松许多,单纯许多。”

    是呀,要单纯许多。

    实际上,唐安蜀从得知堑壕往事的那一刻开始,心中就很清楚,他终于有希望与堑壕的人合作,当然是在堑壕遭受惨重损失之后,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务必要向堑壕众人伸手援手,最终结果就是,堑壕众人都认为欠他的,愿意与他同行去鲧城寻找陵简。

    那么,这一场场悲剧,唐安蜀是不是真的有能力去阻止呢?

    唐安蜀没敢细想,独脚金也没有细问。

    这大概就是唐安蜀内心的阴暗面。

    这大概就是独脚金所说的,做地相远比要做募兵单纯许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