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学里要用的物件多,材料满满堆起几屋子,家里放不下,又每日人来人往的不方便,还是宋好年跟柳老爷商量,从他家闲着的屋子里租上几间。

    柳老爷巴不得多跟宋好年有人情往来,要不是宋好年坚持,他连租金都不肯要。

    为着宋家这头百合管事,柳老爷推他家大儿媳出来与百合打交道。百合每日带着孩子去分发材料并算账,少不得与这位大少奶奶照面。柳府大少奶奶不是本地人,乃是柳老爷当日同年家的闺女,大老远嫁到镇上,她打小儿读着诗书长大,生活也精细讲究,寻常与村妇们说不到一起去,一年到头也难

    得出门,因此百合这些年很少见她。大少奶奶倒晓得百合:当日百合靠卖花卖野果子赚嚼裹时,她院子里丫头时常买花回去戴。后头她嫌恶李迎春,升大娘替迎春说好话,也说不看迎春怎样,倒多半看

    她大姐面子。

    大少奶奶便晓得李百合有几分人望,算是镇上颇有几分人望的媳妇子。

    为着迎春那桩事,大少奶奶心中有些疙瘩,怕百合要借机为妹子出气,拿她作筏子立威,见着百合时面上有些讪讪。

    这位大少奶奶心思深细,人也生得单弱些,纤腰薄面,既不像百合这等村姑出身的妇人健壮,也不像昭仁这等闺女敏捷,一看便是个读书人家模样。百合也不晓得该咋待她,试着说几句话,总不大投机:瞧见花开得好,这位大少奶奶要迎风落泪,百合却要琢磨摘花瓣裹上鸡蛋面粉炸着吃;瞧见下雪,百合笑着说

    :“今年雪好,明年收成定然不错。”大少奶奶便看她一眼,扭头寻思雪花不是人间富贵花。百合不是粗人,可到底话不投机,说起来也尴尬,倒是柳府小少爷、小小姐跟百合这边几个孩子玩得不错,时间一长,百合索性与柳大少奶奶说:“你也不用每日陪我

    干耗着,想看书便看书,想看景儿便看景儿,大伙儿自在些。”大少奶奶当真拿了几本书来,看得津津有味,反正这里有软绵绵的垫子,有暖融融的火盆,还有炸得脆生生的虾片、热乎乎的茶水,只消有条件,百合可不会委屈自

    个儿跟孩子们。再加上有人帮忙看儿子闺女,柳大少奶奶看起书来自在得很,也不觉得百合这人不大热情,过后还跟她互通闺名:“我娘家姓林,痴长你两岁,往后也不用生分,我妄

    自尊大一回,你若不嫌弃,往后便叫我林姐姐罢。”

    林氏性子高洁,有些傲气,为人却不坏,不希得调三窝四,就算看不上农妇们日常说话行事,顶多走开,却不会鄙夷她们粗俗。

    百合摸清她行事,相处渐渐自在起来,有时看她看书专注,还赞道:“我统共没见过几个人,似你这般爱看书的。”林氏笑道:“我在家时,我爹常说,倘使我是个男儿,科举哪里有我兄弟什么事?我是生得早了些,如今这些孩子们有福……罢了,不说这个,左右如今连儿子都这样

    大了,我还有啥不甘心?”说起幼时在家与兄弟们一体教养、一道读书,林氏兴致勃勃,转眼又叹口气,毕竟如今是不能再那般恣意了,就这几日,还是忙里偷闲偷来,亏得她公爹不晓得她每

    日在这里看书逍遥。

    百合跟昭仁商量过,问林氏:“女学里还缺先生,我看你学问也够,性子也好,索性来我们学里做个先生咋样?”

    大少奶奶一愣:“做先生?”

    紧接着就摇头:“不成不成!”她红着脸说,“我自个儿书还没读透,怎么当得起先生?”百合道:“女学跟那些个读四书五经的学堂不一样,照着朝廷新式的书来教,经书自然也学,可不用为读经书把头发熬白。不怕你笑话,公主的意思,这女学里出去的

    孩子,将来只怕还能在朝廷捞到一官半职,皇爷跟娘娘也都尽晓得。”林氏吓一跳,她幼时虽与兄弟们一体教养,越是长大,便越是晓得女人生在这世上有诸多限制,休说为官作宰,就是闲来读两本书,还有人说这不是女人的正业,须

    得以针黹为要。

    长平公主办女学,竟打着这等主意,林氏不禁骇然,心说:这样事情,在爹与公爹他们眼中,岂不是大逆不道?

    女人家家,如何就要做男人的事情,与男人争朝廷大事?

    百合也不多说,只笑道:“左右还早,等学堂修好,我跟郡主还来请你一回,你要愿意自然好,便不愿意也没啥,不坏咱们情分。”

    林氏道:“你让我好生想想。”论起才学,林氏其实不差啥,柳府小少爷便由她一手启蒙,如今那三岁多的闺女也跟着在学。可她就是觉得,自个儿教教自家孩子还成,要是给旁人做先生,岂不要

    误人子弟?

    女人家家,哪能做先生?这里柳府大少奶奶心烦意乱,家去自然带出来几分,她寻常不见公爹面,也不爱同丈夫讨主意,偏这事情非得这两个人晓得不可,想到此,更是恨不得整个人厥过去

    ,不用烦忧这些个事情。柳家大少爷同大少奶奶少年夫妻,算不上多情深意笃,但也相敬如宾,见她愁眉不展,难免问两句,林氏左右想不出办法,便试探着问:“你瞧郡主娘娘要办那个女学

    咋样?”

    “女人家做耍子罢了。”柳大少爷嗤笑一声,“还指望她们折腾出啥大事情不成?不过郡主身份高贵,爱玩就玩,左右朝廷供得起,也不用咱们操心。”

    林氏又婉转道:“那依你看,咱们闺女……”

    柳大少道:“自然要送去女学里头!”见妻子震惊地瞧着他,柳大少爷道:“你傻了不是?女学是一帮没见识的女人闹着玩不假,可再没见识,那也是郡主娘娘一手办起来,咱们闺女要能得娘娘正眼看待,

    将来前途无量!”

    柳大少爷存着个心思没说,他家闺女虽还小,万一混个脸熟,将来嫁给宋好年某个侄子,可不是一家子鸡犬升天?

    林氏也猜不出丈夫究竟愿不愿意自个儿去女学里做先生,一时没敢说,依旧翻来覆去地想。

    她一向心思细,才成亲那会子,柳大少爷还唯恐惹她不高兴,一见她皱眉沉思,总要想法子逗她高兴。

    这些年过去,柳大少爷也看得习惯,心想妻子总归没啥大事,劝说她不听,自个儿也劝得累。索性不去扰她,转身去通房那里,叫通房给他捏捏肩、松松筋骨。

    百合在镇上招妇人与她做东西,她按件数给人钱,这等好事,宋秀秀本不肯落在人后,谁知宋好节这混账一回家,她倒要成日家防着这个王八蛋,反没时间做活计。

    想厚着脸皮把圆圆送到宋好年那里避一避,偏生宋好年家里也是一堆孩子,忙乱得不行,她怎好再送圆圆去添乱?

    宋秀秀左右为难,一颗心好似泡在黄连里头,恨不得宋好节死在外头。这些年宋好节要说不孝,也是不孝得够厉害,偏牛氏就是爱这个小儿子,哪怕瘫在床上动不得,只要听见宋好节声气,脸上也要扯出个僵硬可怖的笑来,险些儿没把

    圆圆吓哭。

    宋秀秀左看右看,牛氏虽有几分心疼她,可心疼不过儿子,她们母女在这家里头就是现成肥羊,须得尽快想法子搬走才是。

    这日宋秀秀又寻百合去,偏百合不在家,她只得去柳府那边找,果然百合正跟林氏对账,见她来,笑道:“你今儿咋有空?”宋秀秀道:“好些日子不见你,我来寻你说说话。”其实是今日宋好节又不晓得从哪里搜罗到几个钱,出去赌钱,宋秀秀才锁门出来。平日里但凡宋好节在家,她是眼

    睛都不敢眨一下。宋秀秀这点子心思瞒不过百合,百合推开账本子道:“你哥同三平说过,他也乐意,只不过要守一年妻孝,这么一来,我先前的打算倒不太合适,依你看,你是愿意等

    过这一年,还是另外寻个人家?”

    柳三平跟陶彩霞当日十分好,日子要过下去,家中娃娃便不能没有娘,宋秀秀也是个能过日子的,只消她心不坏,当起后娘来也委屈不了儿子。

    又是宋好年保媒,柳三平没想多久就应下,只说要给陶彩霞守够一年,另外他乐意叫圆圆跟他姓,唯独不肯养活牛氏。这几日宋秀秀也翻来覆去想过,柳三平比别个人家都好些:旁的不说,单柳三平和宋好年关系就是一桩大好处,要是随便嫁去个不熟悉的人家,只怕就要跟宋好年夫

    妻日渐疏远。

    她犹豫一下,道:“他要等一年,原也应当,要是立时撇开前头那个,我也不敢嫁他。就是我家里……”宋秀秀跟百合说实话,“我伺候我娘这些个年,三哥回来,本当他养老,往后我隔三差五来看看她,给她洗衣裳就成,没有我一个闺女给爹娘养老的道理。就是我还得寻个屋子搬出来,要不然我三哥迟早把我们母女两个作价卖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