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好年几人惴惴不安地等到天黑,陈彬又使人送来一桌席面,待吃完饭,一名锦衣卫便要送柳义一家子回去。

    柳义这时候反不想走:“我同我大年兄弟说说话,待会子再走,求大人通融通融。”

    那锦衣卫看穿他打算,笑道:“就是你在这里,我们该为难你兄弟还得为难,实话与你说,我们大人没打算为难你兄弟,若真要拿他下狱早就拿了,还能容你们在这里坐一整日?”

    宋好年劝柳义:“大哥,你回去罢,有啥事明儿再说。”

    锦衣卫又说:“待会子我们大人要来与宋爷说话哩,你在这里,好些话不方便说。”

    柳义只得带着媳妇和闺女往外走,对宋好年道:“大年,我做大哥的没用,帮不上你啥,万一你叫人捉拿起来,千万记得,我在外头定为你想法子,你休要想不开。”

    又求那锦衣卫道:“大人,我信你们不是来为难我大年兄弟,可万一要拿他,求你多照应他些,莫要打杀威棒,我把这条命给你报答你的恩情。”

    锦衣卫凶名在外,他们越说自己没恶意柳义越不安,那锦衣卫干脆一瞪眼:“还不快去,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柳义脸上闪过一丝怒意,终究没敢动手,忍气吞声,抱起杏儿牵着李彩凤家去。

    锦衣卫一声呼喝,先把百合惊一跳,宋好年连忙捏住她的手,低声给她宽心。锦衣卫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才将大声了些,没惊着尊夫人罢?”

    百合连忙摇头:“没事。”

    宋好年夫妻两个在屋里枯坐两个多时辰也不见陈彬来,百合早睏得直点头,上下眼皮好似分离多日的小夫妻,奋力往一处合,她倚在宋好年臂弯里睡不实,隔一会儿便惊醒一次。

    宋好年顾念她身子,干脆拉开被子劝她睡一觉:“你睡,我守着你,但凡有一点儿动静就叫你起来。”

    怀孕的人本就多觉,百合实在撑不住,躺下时还想着同宋好年说说话,不料脑袋才一沾枕头就睡过去,左手紧紧抓着宋好年的手,与他十指交握,不费些力气很难扯开。

    到半夜陈彬方带着雪娘回来,两个人都满脸疲累,先问大门口的两个锦衣卫:“可有闲杂人等来闹事?”

    那锦衣卫道:“倒无人闹事,只来过几个求情的这位人缘倒是不错。”

    陈彬笑道:“兄弟们辛苦几日,回头有大富贵等着咱们!”

    同雪娘两个进去,见东厢里有灯光,便站在东厢门外道:“大年兄弟,你睡了没有?我查到些事情须得告知你,又怕搅扰得你一晚上无法安眠。”

    他的态度十分恭敬,倒让宋好年觉得奇怪:“陈大人查着啥子要与我说?”

    百合听见动静,迷迷糊糊起身,宋好年连忙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哄道:“没事没事,休要害怕。”

    百合就着宋好年的手喝了杯温水,人才清醒些,小声问宋好年:“陈大人哩?”

    陈彬在门外道:“我在这里。”竟还在门外站着。

    宋好年过去开门,把陈彬和雪娘一道让进来,道:“不方便去正房里说话,你们别见怪。”实在是他怕这时候撇下百合去堂屋说话,百合一个人害怕。

    陈彬笑道:“无妨。”

    笑完便坐在那里半日不晓得如何开口,还是雪娘轻咳一声,催他快些说,陈彬才道:“大年,你可知道,你并非宋家亲生子?”

    宋好年一愣,他做了二十多年宋家的儿子,如今自己都快有孩子,忽然晓得自己不是宋家子,一时竟不晓得说啥才好。

    此事令人不敢相信,却又在情理之中。宋好年并未像自己预料当中那样抗拒,反而平静地想:许多说不通的事情,都有了解释。

    他是牛氏第二个活下来的儿子,论理,五个指头有长短,做爹娘的待子女本就难做到一碗水端平,重视将来给他们养老的长子、多疼来之不易的小儿子都是寻常。

    可宋老汉和牛氏待宋好年实在刻薄得厉害,既要他给家里赚钱,为兄弟妹子攒家底,又不许他为自己着想,连吃口饭喝口水都当他占家里便宜。

    小时候宋好年也曾希望自己是捡来的孩子,幻想过自己亲生爹娘的模样:不疼捡来的孩子原是寻常,爹娘不疼亲生儿子,叫亲儿子如何想得通?

    年纪渐大,宋好年反没了这样的妄想,他认命地接受自己不受家人欢迎的现实,离开老宋家,与李百合成亲,一心一意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就是疑心过自己长得像某个贵人,他也没往深里想,免得打破平静安详的生活。

    爹娘他自然还会再孝敬,可再也重不过他的媳妇和还没有出生的子女。

    谁知牛氏竟会恨他到这种程度,与宋好节去县衙里告他忤逆不孝,谁知陈彬竟会是个锦衣卫官员,查到他不是宋家的儿子

    宋好年半日不说话,屋里只余粗重呼吸,油灯光芒闪烁,起伏不定。

    百合已完全清醒,亦惊讶地说不出话她早说宋好年与老宋家一家子都长得不像,当日曾开玩笑说“你别是外头捡来的”,哪晓得一语成真,果真叫她说中!

    宋好年神色变幻不定,百合不敢贸然开口,只手上微微用力,握住宋好年的手,意图安抚他。

    半晌后,宋好年哑着嗓子问陈彬:“陈大人,你查到了些啥?我究竟”陈彬神色一松,他就怕这人死心眼,不肯接受自己身世,那他这几年的功夫就算白费在这太平县,回去后免不得遭受降职的处罚。宋好年肯开口问,就意味着他已在好奇自己的身世,这对陈彬而言是

    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陈彬斟酌着慢慢说道:“当日你母亲路过太平县时生下你,你身子不好,才生下来还不足月就断了气,你母亲使人将你好生安葬,不料派去的人竟生出邪心,把你扔在乱葬岗上。”

    对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说起当日安葬他的事情,陈彬不禁栗起一身鸡皮疙瘩。

    “当时牛氏才生下第二个儿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她去乱葬岗扔她儿子时,恰好听见你转活过来,在那里哭,便把你捡回家中,假充是她儿子养活。”

    事情经过不过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可陈彬却查了两三年时间,此时想来,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宋好年好似在听别人故事,只觉怪异,全无一点儿真实感,口中犹问:“我我的亲娘既当我已死,你们为啥还会来调查我?”陈彬眼里泛起一点儿笑意:“说来也巧,你当日救下我舅舅王金,他不是我亲舅舅,实是你亲生爹娘家的人。他看你面熟,回去告给一位老祖宗,那位便使我来查当日的事情,又不许惊动你,我这才装

    成绸缎商人在太平县扎根。”

    宋好年心知肚明,陈彬恐怕不光在查当日事情,也在查验他的品行,他若是个好人便罢,若是包藏祸心,只怕到今日他也不会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

    陈彬说得云山雾罩,贵人、老祖宗、他那从未见过面的亲娘这些东西离他太遥远,就像山里的云雾,远远看着一片白茫茫,走到近前抓不住摸不着。

    陈彬唯恐他不信,犹自说下去:“宋好节打小儿戴着的那块白玉佩,原是落到我手里,我送到京城去查验,果然是当年你身上带着的那块你猜我从牛氏口里问到什么样的口供?”

    宋好年一愣:“我娘宋好节他娘,不是瘫得说不出话?”

    雪娘微微一笑:“宋爷,我一手医术可不光能给令夫人治病,逼供才是我的本行。”

    她一介女子能跻身锦衣卫,凭的一手就是出神入化的针法,牛氏病得厉害,可陈彬要口供,雪娘就有法子叫她开口说话。

    莫说牛氏只是卒中偏瘫,就是快死的人,雪娘也有法子叫她回光返照,拿到口供。

    陈彬回想连夜提审牛氏时,那老妇眼中对宋好年疯狂偏执的恨意,她十分怕陈彬,但她一点儿都不怕宋好年,她觉得她养宋好年二十几年,宋好年就该拿自己的血肉报答她。

    牛氏简直一刻都等不得,要陈彬把忤逆不孝的宋好年送进大牢,把那个撺掇汉子不孝的李百合沉进白水河里,再把宋好年夫妻两个的家产全抢过来,交给她心爱的小儿子宋好节。

    陈彬问起二十多年前那件事,牛氏一口咬死宋好年是她亲生,绝无一点掺假,催逼陈彬抓起逆子流放他。

    若不是宋好年生着那样一张脸,陈彬差点就要相信牛氏。

    而宋好节什么都不知道,除了问出他想陷害宋好年、娶黄小姐,再没有一点儿有用的口供。

    “牛氏要你死。”陈彬冷冷地说,“好在你人缘不错,我在牛氏那处没得到什么有用的口供,倒是在这青柳镇上遇到惊喜。你的身世,是你那妹子告知与我。”今日意外一个接一个,宋好年简直要被这许多意外淹没,他再料不到陈彬竟是从宋秀秀那里得知内情,不由跟着重复:“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