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发青年与三师兄交接了各项事宜之后,便即离去,因为他也需要准备,这两天就来接手山庄。这是沈万洲的提议。

    三十年来,宗门首次如此传唤,无论真的是为了传道,还是罚罪,他沈万洲都最好是尽快动身回应;越快越好。甚至对身陷囹圄的两个徒弟,他也只好叫来看门的阿叔,命他主持善后。

    他当着短发青年的面向徒弟交代事情,那意图不言自明,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琐碎,不敢麻烦这位宗门特使身份的师弟,但是若是你实在看不过眼,也不妨搭把手。

    没想到五师弟却十分爽快,当面主动把这事接下了,然后才告诉看门阿叔,如果自己力有不逮,自然会喊他帮忙。帮忙只是代堂主新官上任的客气说法,换一种语气,难道作为部属的看门阿叔还能抗命不成?

    短发青年离去之后,看门阿叔默默无言地帮着师父收拾,本来已经布满沧桑的脸上,又显得苍老了几分。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也就那六幅书画,三张竹椅而已。

    阿叔一手提着竹椅,另一手顺着竹框架抚弄几下,也没见他用力,整张的竹椅便散成一根根竹棒和竹片。而阿叔刚才抚弄竹椅的手掌中,则多了几根竹钉。他把竹钉用厚纸包好,跟那些竹竿和竹片捆成一捆。三张竹椅,便是三捆;方便师父运输带走。

    看门阿叔打理好竹椅,又去找了张很大的厚纸,准备包捆那些书画,却被师父制止了。沈万洲道:“文丞,你本该是传统武道门派的一派宗主,却屈身跟了为师二十多年,有没有想过回自己的门派看看。我听说法门一派,虽然仍有传承,却已经日渐式微了。你有个侄子也在东莞,他也曾找到我,询问你的踪迹。当然,还是循了你的意思,我没告诉他。”

    这位看门阿叔,正是盛年引退,不知所踪的法门拳一派掌门范文丞。后来门派传承的种种境况,他都有暗中关注。只是他既然已经离家出世,结了道缘,就不愿再出手干涉了。再说了,任何宗派,徒众弟子能够支撑门户之后,就应该放手由他们去做。若总是靠着老一辈的功德声望,一旦老人撒手,这宗门有该如何传承下去?

    范文丞当年正是因为自己声望太高,威名远播,看一众子侄门徒,尽管已经强手林立,却仍都是很心安理得地以为,法门一派有师父在,就本该如此。这种状态,范文丞忧心忡忡,与其依然亲力亲为,细心哄着护着让小辈们顺利过渡,还不如直接来一剂猛药,让他们自己苦醒。

    因为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顺利过渡;只觉得自己陷得越深,就越难过渡。

    如今师父问起,范文丞神色淡然,垂首答道:“门派之事,从离开那一天起,我便不会再过问了。再说,我也相信范南江,总有一天能做得比我更好。这个小子,二十年来是活得越来越不像样,心气却从没低过半点。而我亦是有幸正好得师父收留,开悟结缘,踏上这修行之路。能不能最终开启长生之门,都此生无憾了。只是文丞无能,无法帮得师父更多。”

    说起侄子,范文丞苍老的脸上,不自觉地便有股自豪之色。

    沈万洲一摆手,示意他在侧边沙发上坐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那一摞画轴中,抽出那幅“功德”行书,交到范文丞手中。

    “那些客气话,就不要多说了。往后自己修行,务必处处谨慎,又莫要囿于成法,一切顺其自然。只要你能破了关隘,跻身洗炼境,而我还能在师尊面前说上句话,必然会极力举荐,为你挣得一个由门主施法,启封引

    灵的机会。这幅字画,挂在修行之所,对你汇聚灵气,祭炼金丹,甚至以后凝练元神都大有助益;其功效,比那北方黑山堂孜孜以求的所谓贵霜昆夷神丹,有过之而无不及。也算是为师留给你的一点纪念吧。”

    范文丞恭敬起身,双手捧着卷轴,稽首礼拜,却不知说什么好。

    沈万洲叹了口气,这位带艺投师的弟子,本是刚正不阿的性子,梁文辉他们那一套,范文丞学不来;但眼光威仪,胸怀格局,却又不知比那几个年纪都要小些的师兄们高出多少。原本打算,东海堂在这里的产业生意,顺利转型之后,而范文丞又能破境入道的话,就培养他逐渐接手这个堂口的事务。

    只是如今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次回归宗门,还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师徒再聚的。

    范文丞嘴角抽动几下,似是做了很大的决定,终于还是喏喏地开口问道:“这十余年来,弟子一直有一事不明,只是又不敢开口相问。如今分别之际,始终还是想求师父赐个答案,否则,只怕会成为弟子数十年人生,或者千百年大道上的一个心结了。希望师父能恕弟子无礼!”

    沈万洲见他虽然语气犹豫,却神色恭谨而坚定,始终未直起身来。便且由他,只是缓缓说道:“你是想问,为师对你三位师兄十余年来的所作所为,是什么态度?”

    范文丞脸上见汗,更加紧张,却仍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沈万洲命他坐下,从茶几上再抽出两个卷轴,放到徒弟跟前,这才说道:“文丞,你和杨氏兄妹,其实心中早就有此一问,只不过你们不说出来;为师也不好作答。否则同是为宗门效力,只是不同出身,不同见识的人,便只能走不同的道路,用不同的方式。我也不能厚此薄彼。这两幅字画,你待我交给那杨继军那对兄妹吧。你和杨家兄妹,本来有师徒之情,如今虽同在我门下,平辈相待。但你们这一支,本就出自富商大族,即便你自己不用出面,放任杨家兄妹自由发挥,各种产业经营,都是得心应手,对宗门交代下来的种种事情,可以应付得游刃有余。其实你三位师兄,也是各有各的苦衷。他们不愿放弃这份修行机缘,却又没有你们这样的见识本事。自古修行,都是件烧钱的事,加上宗门的运营,那负担就更重了。所以对他们,我也只能是逐渐限制,不能一刀切。这次宗门特意派了特使过来,恐怕也是因为这些年来,他们攒下的恶名有点过分了。当然,为师也难辞其咎。”

    范文丞原本苍老的脸上,顿时便有了一股轻松之色,那沧桑的皱纹,也似乎浅了一些。他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这位新来的五师叔,观其境界修为,似乎还在我们众师兄弟之下。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太极门莫雨,竟然把三位师兄在东莞经营二十余年的势力一举打散。还有早上来的那两位老人,修为高深莫测。这地方,突然间就冒出了这么多高人。对我们师兄弟,或者说东海堂以后的经营,师父有什么指示?”

    沈万洲笑了笑道:“为师这次回了宗门,就当是一次避世偷懒吧。只是留下你们面对这个局面,确实有点为难了。对于东海堂的事务,你也交代师弟师妹一声,既然是宗门派了能人接管,你们奉命行事就是。永远记住,真正的老虎,从来不会在没有猎物的时候,浪费半分力气去耀武扬威。宋诗人岳珂,曾赋有一首《病虎行》诗;后明朝才子唐寅,作了一幅《病虎图》,都深得其意蕴。所以这一诗一画,都是数百年脍炙人口之作。闲暇时,你们可以多多品味其中深意。”

    范文丞如醍醐

    灌顶,恍然大悟。

    这几天对钦叔团伙各路上线的追捕,也已经逐渐收网。那些散部各地的零散人贩子团伙,大部分已经逐一落网。林励的日子,便过得轻松了点。剩下各类审讯取证,都是慢工细活,急不来的。

    他这天一早,并没有直接去局里上班,而是便服来了华丽摄影公司。

    在影棚里看见林初一正在忙着指点一个容貌俊美,很有学生气质的年轻摄影师。他们在拍摄一组请了海外模特的服装照。这是恒纳服装正在打造一个全新品牌的秋装款式拍摄。两边都是自己的生意,林初一当然格外用心,但也没误了培训徒弟。

    林励没有打扰他们,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林初一总算能用几句十分易懂的话,把模特上装后最具韵味的特点一语道破。他说破的东西,并不是你一眼看到最美的一面,细细品味,却又总比那第一眼的美感更美。

    他若不道破,便没人看得出来。

    那绝不是纯粹的审美,而是另一种东西。林励虽自知没有多少艺术细胞,但这一点他看出来了,而且十分肯定。他端坐一旁,凝神细看,不时试着在林初一道破之前,看出那模特一个造型的韵味;渐渐便沉浸其中,恍恍忽忽。

    林励突然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他这一坐,竟是三个多小时了!林初一已经忙完手中的活,走到他跟前道:“要不先吃个工作餐,到我办公室?”

    林励连忙起身,定了定神,才对他摆摆手道:“不了,我得回局里交代点事情,让他们继续努力,然后自己请假回家两天。”

    林初一微微摇头,一幅心如古井的神色道:“不要请假,因为你不知道需要多久。你也尽量先别接触覃世钦和罗斌这类高人,虽然都修为已废,但心性定力,非常人可比。其他人,你都对付得了,保持这个心境状态就好。每日练拳,拳意不可太重,但也不要轻了。拳不在拳,全在你一念之中,一气之行。”

    这道理不深,林励略加思索便已了然,点了点头道:“听你的,但我得走了,再看下去,怕堕了心境。”

    “好的。”林初一微笑目送。

    林励匆匆出门,却又回转过来道:“梁文辉找到了,事发当晚,从香港有班飞赫尔辛基的航班,不知是晚点还是什么原因,凌晨4点才起飞。临时增加了个客人,叫凌振华。我们查了几天,才发现那凌振华就是梁文辉。”

    林初一愕然,脸有忧色道:“你打算揪他回来?”

    林励道:“放心,上头要我尽快结案,自然不能这时候节外生枝了。让他蹦几天吧,迟早要揪回来的。到时我叫你。”

    林初一晃了一圈脑袋,活动一下有点发僵的脖颈,叹口气道:“这我就不谢你了。”

    林励大手一摆:“自家兄弟,不用客气。”说罢转身而去,干脆得很。

    林初一生无可恋地摇了摇头,回影棚找他的便当去了。今天胃口好,饿得特快。

    不出意外的话,再见的时候,他这位形意八卦世家传承的老哥,就应该突破培元瓶颈,步入行气阶了。

    林初一当然也不愿这时候远赴重洋去跟那个神仙辉纠结,东莞这边,还有太多事情要忙。特别是哪个击杀张强的短发青年,每每想起,便如鲠在喉。恒纳服装那个风水大局,恐怕多半也是他的手笔吧。这人一旦遇上对手,便即销声匿迹,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此人若是对手,也一定是个危险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