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修北很是疑惑。

    四宗门身为天下持正义者,给修者乃至凡民的印象一直便是‘正道煌煌、大义凛然’,门下弟子自不用说都会以身作则,以宣扬那大义。

    如此说来,宁子训想法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为何赵雅摹会是如此态度?

    见宁子训和灰衣青年相斗间渐渐占据上风,赵雅摹轻舒了一口气,看向游修北解释道:“身为四宗门弟子,自然便应当继承衣钵,贯彻正道;但宁师兄这人性格却十分倔强,想法也是颇有些古怪,与寻常修者不同。他从小到大一直认为:不论是何人为非作恶,一律都应交由四宗门处理,修者不应该出手伤害,更无权取其性命!”

    游修北心中惊异,看向宁子训持剑飘逸而战的身影,却是无论如何无法将他和那些呆板迂腐的修者联系到一起。

    行大恶事者,一剑取之性命;行大善事者,一剑赞颂高歌。

    皆可一剑了之,如此简单。

    这就是游修北心中的正道,他从来不会去纠结思考太多。

    “而眼下若宁师兄真如往常一般行事,且不说眼前这古怪青年,万一拖延下去惊扰到远处那些黑衣人,只怕是会非常危险!”赵雅摹接着说出了心中担忧。

    她的担忧有着充分的理由:远处那百十余黑影奔走忙碌,将那无数异兽关入牢笼。而与之相对应的,百十余长剑隔着老远,射来无情残忍的寒芒。

    游修北万不敢想象它们一同朝着自己身上挥舞而来的场景。

    定了定神,游修北再又观察,发现灰衣青年装扮上颇显奢华,与远处那些黑衣人并不相同,想来应该是他们的头目之类的人物。而此时他似乎也没有呼唤手下的打算,手中漆黑长剑游走无声,仿佛黑夜里的精灵,战斗中,与宁子训手中寻常材质的剑不停碰撞到一起,却并不传出任何的声音。

    眼前这场战斗并不显得有多激烈,甚至远不及宁子训手中剑刃被压入土中来的声势逼人,但再而观察,游修北果然发现到了一些怪异之处:每每当宁子训手中的剑与那漆黑长剑即将碰撞到一起的那个霎那,宁子训的手腕便会莫名其妙一顿,剑势随之缓慢,威力大减。

    “这怎么越看越像是小孩子过家家?”游修北嘟囔一声,对宁子训算是有了全新认识。

    一旁赵雅摹秀眉越蹙越紧,都快拧成一朵花儿了。她忽然听到游修北发出的嘟嘴声,脸上瞬间现出羞红来,右脚抬起朝他小腿处轻轻一踢,嗔怪他取笑宁子训。

    场中压抑紧张氛围因他二人这一嬉闹,转眼又变得有些可笑滑稽起来,游修北忍住笑,悄声道:“这却不能怪我!宁师兄若是再这般手下留情,只怕我们三人都别想走了。”

    灰衣青年始终注意着游修北和赵雅摹的情况,显然是提防着二人不让他们借机逃脱,赵雅摹闻言,朝着游修北又瞪了一眼,很是恼怒。终于她不愿再作等待,手中长剑一提,便准备加入到战局之中。

    赵雅摹的剑名为秋水,是轻台城城主叶浩亲手赠予,剑身较之普通规制的剑要小上些许,模样古朴,也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利刃。只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随着她剑指灰衣青年,迈出的右脚尚且还未落地,原本静逸的林间忽而刮起一阵妖风,温度更是直线下降,让人感觉如坠深寒!

    战势也随之暴虐,宁子训的钢剑忽然发出阵阵悲鸣,剑身剧烈颤抖着,似乎急于想要逃离这是非之地;灰衣青年那黑影依旧无声无息,只是挥动刺杀间,冷冽寒风从剑身喷薄而出,让隔着十余米远的游修北依旧感觉到,自己提着觞剑护在身前的右手于一瞬间被冻结!

    小红花们忽而惊慌,转过头去急切寻找林外的温暖。然而只是徒劳,严寒之下弱小的生命无力抵抗,冻结着逝去了。

    “宁师兄,快用正已剑决!”赵雅摹右脚无奈又落回地面,她忽然惊觉游修北的评价是如此正确,此前宁子训和灰衣青年的战斗真的只是过家家,此时此刻因为她的忽然介入,才展现出了此前隐藏着的生死相搏。而如此情况,以她现今修为实力,强行入场只会给宁子训带来麻烦。

    宁子训手中钢剑翁鸣更甚,似乎随时都会一断为二。听到赵雅摹的呼喝,他脚步一退直接脱离出了战斗。那灰衣青年也并不追击,饶有兴致看着。

    “可是,正已剑一但使出,是无法半途中断的……”手中钢剑稍止了呻吟,宁子训微喘着气,看着赵雅摹说道,言语间颇显犹豫。

    “宁师兄,这恶人显然知道我们出身,知道你不会出手伤他,此前只怕是调戏于你!莫要再有那固执想法,眼下情况不明,应当以大局不重!”赵雅摹焦急之间,脸上的温柔暖意亦是荡然无存。此前那股寒风,她比游修北所站位置更近一些,更加明白其中的凶险。

    而最让人担忧的是,远处那百十余黑衣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百十余剑刃蠢蠢欲动,正撕裂着荆棘和丛林,张牙舞爪而来。

    那青年持剑笑着,不待宁子训回话,忽然提剑将地上一朵冻结的红花打得碎裂,随后嗤笑一声,接口嘲讽道:“大局为重?久闻轻台阁宁子训,为人迂腐顽固,只会将那条条框框当成人生信条一般遵守,而五年前,更是闹出天大的笑话来!”

    “那一年,大名鼎鼎的轻台阁青年一代人物宁子训,受命前往燃荒,调查悍匪强抢财物一事。宁子训,哈哈,好一个宁子训!听说在调查之中,你查明那些悍匪藏身之地后,照理本应将他们押往轻台城受审!但你,非但没有行那正道,随后竟是和悍匪们同居同住,还胁持来几个小娘们儿在那贼窝中分而享用,可有此事!?”

    “你这贼人,满口都是胡言乱语,毁人清誉!”赵雅摹一声怒喝,声音之大,惊的林外树梢正自鸣叫的夏蝉六神无主,而身旁逐渐围绕而来的百十余黑影,表明了她无需去压抑心头愤怒。

    游修北心中十分震惊,但见赵雅摹情绪激动间,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于是急忙上前一步,伸手将赵雅摹直指灰衣青年的手拦下,紧握在自己手中。

    “毁人清誉?”青年再又一笑,猖狂以极。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一众手下不要妄动,又道:“既然你认为我是胡编乱造,那么,你道是说出一个道理来如何?我究竟如何毁人清誉了?”

    “我……我……”赵雅摹看着周围伺机而动、俱是带着残暴嗜血神色的一众黑衣人,脸上色血已经是去了几分也不知她是忧心同门师兄被人诬蔑,还是惊恐于三人所面临的危局。

    不待她继续开口,宁子训已经是将手中剑刃收起,神色肃穆,顿了片刻,只低声喊出二字:“师妹。”

    宁子训不欲作解释,也无需要作解释,更不希望小师妹替自己担忧。此时他的身影异常端正,不怒自威。这,就是最好的说明。

    连头也没回,游修北牵着赵雅摹,已经是注意到宁子训身周开始闪烁出一团浩然白光,随着光芒逐渐强盛,半空中一股煌煌威压取代夏日的烈阳倾倒而下,将林中依旧残存、依旧不停吞噬着朵朵红花的寒冷彻底祛除。

    “正已剑决,以剑正身,以剑明道,唯一剑之……”忽而宁子训呢喃有声,诉说起那晦涩高深的大道。而游修北瞧在眼中,听到‘正已剑决’四字,只觉全身肌肉顿时都松了下来。

    正已剑决他是听说过的。天下四大宗门,无数年岁月传承,自有那高强之法门、绝绝之剑招。轻台城的历史虽然远不能称之为悠久,但是由城主叶浩在建立轻台城那日、于城墙上所悟出的‘正已剑决’,和出云山的‘大纵云神引剑诀’一同,乃是四宗门所有剑决中最是为人称道的、威力最强的两个剑决。

    大纵云神引剑诀作为出云山不传之密,哪怕门内弟子资历足够,也要经过层层挑选方有机会习得,而至于掌握与否全看个人领悟,不过相比‘正已剑决’,其在威能上,更胜一筹;而想要习得‘正已剑决’要简单的多,在加入到轻台城轻台阁后,只要人品端正,能得到叶浩城主赏识即可。

    而虽在威能上弱上些许,但是‘正已剑决’胜在其出招时,所伴随而来的无上正义威压这虽然是剑招本身所有,但更取决于施展之人的正道心性。

    宁子训忽而不再出声,一直持于背后的剑终于动了,动作缓慢但十分简洁干净:双脚下马步,后左臂自然弯曲,再而右手钢剑前伸、前指。

    “都散开!”灰衣青年终于露出一丝警戒神色,在宁子训这一套行云流水开始之时,已然是怒喝一声。

    他那些手下行动十分有序,命令刚一下达,便纷纷以最佳线路朝外散开,片刻间退去老远。而青年脚下不动,只有手中黑剑护在身前,一身灰衣猎猎而响。

    “嗖!”

    一道剑光忽然从宁子训手中长剑激射而出,随风变大,片刻便长成一道闪着明亮白光、宣示着无上正道的巨大剑影,朝着青年直射而去!

    仅一剑!

    青年的黑剑飞去!

    青年的胸襟遍染腥红!

    而宁子训再又剑起,依旧缓慢简洁!

    “噗……!”青年却再无法忍受,仰天喷出一口灼热。

    那鲜血喷出顿时化雾,表明青年已经受了不小的伤。宁子训见状,却是忽而停手,而剑势已起,如此强行施为,自身立刻便遭受反噬。

    “宁师兄!”赵雅摹怒喝一声,声调中满是责怪。

    “哈……哈哈……宁子训,好一个宁子训!可笑,实在可笑!”青年同时猖狂,笑得前俯后仰,嘴角血沫喷洒回灌,不慎又吸入鼻中,直呛到咳嗽。

    但他依旧狂笑不止,仿佛宁子训就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