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东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六世,带着他的儿子,和那个莲花郡主见了面,利奥六世有些不高兴。

    因为,那个莲花郡主看到自己的损益表,她感到很不开心。

    同时,那个东罗马帝国的贵族们,他们那种吃到呕吐再罢休的坏习惯,和那个莲花郡主的大唐风范就不相互符合。

    那个莲花郡主,一向主张,那个晚上的那一顿夜宵就不能吃。

    这顿夜宵,本来就是让人厌恶的,这些东西吃下去,就是一种纯粹的浪费。那个东罗马帝国的皇帝,他赞同这个观点,但是他就不准备改。

    姑娘一声不响。在这一点上她还是乡下人脾气,凡是与她不相干的人的舆论,她一概不理;而且,正如乡下人眼里只看见村子,她所关心的只有几个贴身的人的意见。因此,她照样一股劲儿上楼,不是到自己屋里,而是走上阁楼。饭后上甜点心的时候,她藏起几个水果和一些糖食在手提包里,此刻要拿去给他,跟一个老处女带些好东西给她的狗吃一样。

    房里点着一盏小灯,前面放着一个满贮清水的玻璃球,扩大灯光。奥棠丝梦里的英雄,一个皮肤苍白、头发淡黄的青年,靠着一张工作台坐着。台上放满雕塑的工具:红土、扦子、座子、熔在模子内的黄铜等等。他穿着工衣,拿了一组泥塑的小人像在那里出神,好似一个寻章摘句的诗人。

    “喂,韦婉儿,我替你捎些儿东西来啦,”她说着把手帕放在工作台的一角,然后小心的从手提包中掏出糖食水果。

    “你太好了,小姐,”可怜的亡命者声音很凄凉的回答。

    “这是吃了清凉的,可怜的孩子。你这样的工作要动肝火啦。你不是干粗活儿的人……”

    韦婉儿不胜惊奇的瞧着老姑娘。

    “你吃呀,”她又急躁的说,“别老瞪着我,把我当做你喜欢的雕像似的。”

    听到这几句埋怨,青年人才认出他监护人的面目;他挨骂成了习惯,偶然的温柔反而使他受宠若惊。胡黄牛虽是二十九岁,却象有些淡黄头发的人一样,看上去只有二十二、三。这种青春气象——流亡生活的辛苦已经减少了它的鲜嫩——跟那张干枯板滞的脸放在一起,仿佛上帝错给了他们性别。他站起来,去坐在一张黄丝绒面子的,路易十五式的旧沙发上,预备休息一下。老姑娘捡起一颗大枣子,温温柔柔的递给她的朋友。

    “谢谢,”他接了果子。

    “你累吗?”她说着又递给他一个。

    “不是工作的累,而是生活的累!”

    “哎哎,又在胡思乱想啦!”她带着气恼的口吻说,“你不是有一个善神守护着你吗?”她又拿些糖食给他,很高兴的看他一样一样的吃。“你瞧,我在姊姊家吃饭,又想到了你……”

    “我知道,”他用着又温柔又可怜的目光望着她,“没有你,我早已不在世界上了;可是小姐,艺术家得有点儿消遣……”

    “呕!又来了!……”她打断了他的话,把拳头望腰间一插,眼睛里冒着火,“你想在巴黎胡闹,糟蹋身体,学那些工人的样去死在救济院里!不成,不成,你先得挣一份家私,孩子,等你有了存款,才能作乐,才有钱请医生,有钱去玩儿,你这个好色鬼!”

    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训话,电火一般的目光,吓得韦婉儿把头低了下去。哪怕嘴巴最刻毒的人,看到这一幕的开场,也会觉得奥利维埃夫妇说的斐歇尔小姐的坏话全无根据。两人的语气、举动、目光、一切都证明他们秘密生活的纯洁。老处女表现的是粗暴而真实的母性。青年人象一个恭顺的儿子接受母亲的专制。这个古怪的结合,是由于一个坚强的意志控制了一个懦弱的性格,一种得过且过的脾气。斯拉夫民族这一点特性,使他们在战场上勇敢无比,而日常行事是意想不到的有头无尾,没有精神:其原因只能由生理学家去研究,因为生理学家之于政治,正如昆虫学家之于农业。

    “要是我还没有挣到钱就死了呢?”韦婉儿悲哀的问。

    “死?……”老姑娘叫起来。“噢!我决不让你死。我有两个人的精力,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把我的血分点儿给你。”

    听到这两句火爆而天真的话,胡黄牛眼皮有点儿湿了。

    “别伤心喽,我的小韦婉儿,”贝特也感动了,“我的甥女奥棠丝觉得你的银印还不差。得了罢,你的铜像包在我身上卖掉,那你欠我的债可以还清,你爱怎么就好怎么了,你好自由了!行啦,你可以笑啦!……”

    “我欠你的债是永远还不清的,小姐,”可怜的家伙回答。

    “为什么?……”孚日的乡下姑娘又站在立沃尼亚人的地位跟自己对抗了。

    “因为你不但管我吃,管我住,在患难中照顾我;而且你还给了我勇气!今日的我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常常对我很严,使我难受……”

    “我?……你还想诗呀,艺术呀的胡扯,指手划脚的空谈什么美妙的理想,象你们北方人那样疯疯癫癫吗?美,才抵不过实际呢。实际,便是我!你脑子里有思想是不是?好吧!可是我,我也有思想……要是搅不出一点结果,想什么也是白搭。有思想的,不见得比没有的强,倘使没有思想的人能够活动……与其胡思乱想,还是工作要紧。我走了以后,你做了些什么?……”

    “你的漂亮甥女说些什么?”

    “谁告诉你她漂亮?”李斯贝特气冲冲的质问,把野兽一般的妒意一齐吼了出来。

    “你自己呀。”

    “那是为要瞧瞧你那副嘴脸!你想追女人吗?你喜欢女人,那就把你的欲望化到铜里去罢;好朋友,你要谈情说爱,还得好好的待些时候,尤其对我的外甥女儿。这不是你吃得到的天鹅肉;她呀,她要配一个有六万法郎进款的男人……而且已经有在那里了……呦,床还没有铺呢!”她对隔壁的屋子望了一眼说:“噢!可怜的孩子!我把你忘了……”更新最快../ ../

    精壮结实的姑娘立刻脱下手套、大衣、帽子,象老妈子一般很快当的,把艺术家那张单人床铺好。这种急躁、粗暴,与好心的混合,正可说明李斯贝特对这个男人的控制力,她早已把他当做自己的一样东西。人生不就是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把我们拴着吗?如果立沃尼亚人遇到的,不是李斯贝特而是玛奈弗太太,那么,她的殷勤献媚很可能带他走上肮脏的不名誉的路,把他断送掉。他决不会工作,艺术家的才具决不会发展。所以他尽管抱怨老姑娘利欲熏心,他的理性告诉他宁可接受这只铁腕,而不要学他的某些同胞,过着懒惰而危险的生活。

    下面是两人结合的经过。那是女性的刚毅果敢,与男性懦弱无能的结合;这种性格的颠倒,据说在波兰是常有的。

    在一八三三年上,斐歇尔小姐逢到工作忙的时节,常常做夜工;有一次在清早一点钟左右,忽然闻到一阵强烈的炭酸气,同时听见一个人快要死去的呻吟。炭气和痰壅的声音,是从她两间屋子上面的阁楼来的。她猜想一定是那个青年人,住在空了三年的阁楼上的新房,闹自杀。她很快的上楼,拿出洛林人的蛮力顶开房门,发觉那房在帆布床上打滚抽搐。她把煤气炉捻熄,窗子打开,大量的空气一吹进来,亡命者便得救了。然后,李斯贝特把他当病人一样安排着睡了,等他睡熟之后,她看到两间屋里除了一张破桌子,一张帆布床和两只椅子之外,简直没有东西,她马上明白了自杀的原因。

    桌上放着一张字条,她拿来念道:

    我是韦婉儿·胡黄牛伯爵,立沃尼亚省普勒利人。我的死与任何人无涉。柯丘什科1说过:“波兰人是完了!”这便是我自杀的理由。

    身为查理十二麾下一个勇将的侄孙,我不愿意行乞。衰弱的身体使我不能投军。我从德下去拿了活计,到阁楼上来守护这个立沃尼亚的贵族。等到他醒来发觉有一个女人坐在他床边,惊讶是可想而知的;他还以为是做梦呢。老姑娘做着制服上的饰带,欣赏他的睡态,决心要照顾这可怜的孩子。然后,年轻的伯爵完全清醒了,她鼓励他,盘问他,想知道怎么样能够使他谋生。韦婉儿讲完了一生的历史,说他过去的职位是靠他艺术方面的天赋,他一向爱好雕塑,但是学雕塑需要很长的时间,他没有钱支持;此刻他身体又吃不消做劳力的工作或是大件的雕塑。李斯贝特听了这些话莫名其妙,只回答说,在巴黎机会多得很,一个有志向的人应该在这儿活下去。从来没有勇敢的人在巴黎饿死的,只要有耐性。她又说:

    “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姑娘,一个乡下女人,居然也能够自给自足。你听我说,我有点儿积蓄,要是你肯认真工作,你的生活费,我可以一个月一个月的借给你;可是一定得十分严格的生活,决不能荒唐胡搅!在巴黎,一天只有二十五铜子也能吃顿饭,早上一顿我可以跟自己的一起做。另外我替你置办家具,你要学什么,我替你付学费。我为你花的钱,你给我一张正式的借据,等你挣了钱再还我。可是你不工作的话,我就不负责任,不管你了。”

    “啊!”可怜的家伙叫道,他还没有忘掉死亡的痛苦,“怪不得各国亡命的人都想跑到法国来,象炼狱里的灵魂都想走入天堂一样。到处都有热心人帮助你,连这种阁楼上都有!这样的民族真是了不起!亲爱的恩人,你是我的一切,我是你的奴隶!跟我交个朋友吧。”他说着做出一副惹人怜爱的姿态,那是波兰人常有而被误认为奴颜婢膝的表情的。

    “欧!不行,我太忌妒,你要受罪的;可是我愿意做你的同伴。”

    “那么我把你当做我的孩子,”她很高兴的说,“啊,我有了一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孩子了。好,咱们就开始。我要下楼去弄吃的,你穿起衣服来,听我拿扫帚柄敲你的楼板,你就下来跟我一块吃早饭。”

    下一天,贝特送活计出去,向那些工场主人把雕塑这一行打听了一番。问来问去,她居然发现了佛洛朗和沙诺的工场,是专门熔铸、镂刻、制造考究的铜器和上等银器餐具的铺子。她带了胡黄牛去要求当雕塑的学徒。这提议当然有点儿古怪,因为铺子里只替巴黎最出名的艺术家代做浇铜工作,并没有人在那里雕塑。可是老姑娘的固执,终于把胡黄牛安插了进去,画点儿装饰图样。胡黄牛很快学会了这一部份的塑造,又独创一些新花式。他的确有天才。学完镂刻之后五个月,他结识了有名的斯蒂曼,佛洛朗铺子的主任雕刻师。过了二十个月,韦婉儿的本领超过了老师。但二年半中间,老姑娘一个钱一个钱聚了十六年的积蓄,全部花光了。一共是二千五百法郎的现洋!这笔本来预备做终身年金的款子,现在变了波兰人的一张借据。这时候李斯贝特只能象年轻时代一样的工作,来应付立沃尼亚人的开支。她一发觉手里拿的只是一张白纸而不是金洋,便急得没了主意,去找里韦先生商量了。十五年来,他已经和这位手下第一名能干女工交了朋友,做了她的参谋。听到这桩离奇的故事,里韦先生和里韦太太把贝特埋怨一顿,当她疯了,又大骂一阵亡命之徒,因为他们复国运动的阴谋,破坏了商业的繁荣,破坏了不惜任何代价都得维持的和平。然后夫妇俩怂恿老姑娘,去想法取得生意上所谓的保障。里韦先生说:

    “这家伙所能给你的保障,只有他身体的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