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山脚下几十里外的湖州城,下起了入冬以来的一场雪。

    雪不大,像一颗颗从天而落的茉莉花,带着微寒融入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带来凉凉的湿意。

    湖州城最大的云来客栈门口,赵掌柜把双手笼进袖子里,瞧了瞧天色,估摸着大概不会有客人来了,便招招手,让伙计们准备点上灯笼打烊。

    正要转身时,却看见前方来了一辆华盖朱门,四马双驭的马车。马车的圆盖下垂了一圈金灿灿的葵花铃,出清脆喜人的响声。

    马车左右分别跟了一男一女。女子一身鹅黄裘衣,样貌端丽;男子身着玄色劲装,脖子上缠了火狐裘围脖,腰扣暗红长鞭,俊美夺目。

    马车后面还跟了十数名浅黄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无不生就一副好颜色。

    赵掌柜这识人无数的眼神儿又挥了作用,随即意识到有贵客至,赶紧让几个伙计先别忙着打烊,一起前去迎接。

    马车到云来客栈门口停了下来。马车旁跟着的男女下了车,朝笑嘻嘻的赵掌柜走来。

    “掌柜的,可有房间?”那女子声音娇俏,吐词清晰。

    “有,有!”赵掌柜赶紧点头。“客官请问要几间房?”

    “给我们两间上房,其余的请掌柜的随意安排。”男子往他手里丢了一个金裸子。

    赵掌柜眉开眼笑,“两位里面请——”

    男子却没往里走,反而转身去了马车处,恭敬地说了几句什么,随即打开了马车门。

    接下去的场景,让赵掌柜在接下去的几个月里都心驰神往,逢人便叹。

    马车里露出一只白皙的手,十指如葱,涂着妖红色的蔻丹。那男子赶忙伸手接住,将里头的女子扶了出来。

    在此之前,赵掌柜以为怡红楼的花魁杜燕燕便是人间绝色,而这一刻之后,他才知道以前的那个自己实在是太浅薄,而杜燕燕的容貌实在是太肤浅。

    女子裹着雪色狐裘,狐裘下露出火红色的裙摆。眉间一抹水纹,双目幽亮,脉脉含情。那檀唇如樱,粉颊流芳,媚态万千。

    赵掌柜只觉得周围都没了声响,自己活了一大把岁数的心也突少年狂,扑通扑通跳得不寻常。

    她身边那男子瑞凤目一转,看见众人之态顿时眼神转厌,语气也冷了不少。

    “还不快带路!”

    赵掌柜如梦初醒,也深知此等天人绝不是他辈能肖想的,赶紧收了痴醉情态,唤了那几个同样呆愣的小二快些领路。

    女子魅目微转,却是对那男子轻笑一声。

    赵掌柜咋舌不已。光是这样远远一看便是叫人体酥骨软,更别说那男子还呆在她身边?这等艳福,果然不是人人享得。

    “成碧,你怎地对人那样不客气?”她的手往他胸口一搭,却是很快便离开,自行往里走了进来。

    “掌柜的,可有能观景的房间么?”

    赵掌柜只觉得这客栈里一下子亮堂了不少。他忙不迭地点头:“有,有!请姑娘随我来。”

    他乐颠颠地,把这女子领到了云来客栈三楼最好的一间上房。“姑娘请看。”他推开窗,侧过身让她看外头的景色。这儿正对着惜芳亭,是咱们这儿最适合观景的地方。”

    “惜芳亭?”女子望着窗外落满白雪的八角亭顶,眼神一顿。

    “正是。姑娘从外地来,大概还不知道。这里原本是一间宅院,曾经住着当今镇国亲王的一位爱妾。只可惜后来犯了天灾,一把大火将这宅院烧得干干净净,那位夫人也在这场大火里头香消玉殒了,听说一同去的,还有几岁大的小世子。”赵掌柜唏嘘不已。“后来亲王缅怀爱妾,便在这里修了一座惜芳亭,采的是惜取芳魂之意,渐渐也就成了咱们湖州城里头的一大景色。”

    “天灾?”那女子轻笑一声,似有些不屑。“掌柜的,这宅子后头,是否正连着天女河?”

    “正是。”赵掌柜一愣。“没想到姑娘也有所耳闻?这宅子后头有一条小河,正连着天女河。”

    女子神情微动,却叹息了一声。

    赵掌柜当她为这凄婉的故事所动,也赔笑站了一会儿。

    “姑娘,这眼看着就要宵禁了,要是想到街上逛逛,可得趁早了。”

    “宵禁?”她黛眉一挑,又看得赵掌柜心一飘。“这么早?”

    “姑娘有所不知。自从三年前湖州上任司马大人在府里被人取了性命,湖州城里头便人心惶惶,后来更是提早了宵禁的时间。”赵掌柜压低了声音。“当然了,咱们这客栈里头绝对安全,姑娘请放心。”

    “多谢掌柜了。”她柔柔一笑。“请掌柜的备些酒菜。我们赶路许久,正有些饿了。”

    “是,是!”赵掌柜赶紧应诺。

    “还不快去!”之前那玄衣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房间里,眉头一皱,向他呵斥道。

    赵掌柜立刻灰溜溜地赔笑离开了。

    商清葵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默然不语。

    自从那一年从天堑寨下山之后,他们沿着小道一直往东去了越州,未敢进入湖州城。一年之后她与郁沉莲决裂,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周游大夏,最后却回到天女山,建下了天水门。

    创门之后的这几年,她深居简出,再也未至湖州。算算至今,一共也有整整五个年头没再进湖州城了。

    再次来到湖州城,面对这惜芳亭,她的心情又怎能不复杂?

    宋成碧走到她身边,替她披上一件斗篷。

    “清葵,这雪景虽然好,也须当心受寒。”

    她转过脸,朝他微笑。“成碧,你这样体贴,难怪门里那么多弟子都围着你转。”

    宋成碧的眉头一拧。“清葵,我可没对他人体贴。”

    “好了好了,不过开个玩笑。”她媚眼如丝,已经倚在他胸口。“别太认真。”

    他抓紧了她的腰身。“我倒是希望你能对我认真些。”

    一声咳嗽从背后传来。

    清葵转过脸去。“丹君?”

    丹君慢慢走进来,神情有些无奈。“没打扰你们罢?”

    “已经打扰了。”清葵轻笑一声,离开宋成碧。“成碧,我听说湖州的冰糖肘子很好吃。你叫掌柜的替我们做两只可好?”

    她难得娇嗔,宋成碧的双眸微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丹君,今晚我们两个一间房罢。”清葵关了窗,踱回烧着暖炉的房间,搓搓手放在嘴前呵了呵。

    丹君惊讶:“你不跟术使一间?”

    “不了。”清葵摇头,终于露出了疲态。“今天身子情况不太好。我怕同他一间房,会控制不住。”

    丹君为她担忧。“为什么不把傅云带出来?若是他在,也好施针替你缓一缓。”

    她摇头。“没关系。夜里我若是难受了,你就把我打晕。”

    “你呀,非要自讨苦吃。”丹君指了指门口。“明明有个活动的解药,你非不肯用。”

    清葵笑着,把手贴近暖炉烘着。“你什么时候也会说笑话了?”

    “本来就是。”丹君摇了摇头。

    “云儿不会武,还是留守在宫里为好。再说了,萧错一个人在宫里我也放不下心,不如让云儿留下看着他。”

    “你不带他出来,难道没看见他那小脸憋得通红的样子?”丹君叹了口气。“那孩子,怕是难受得很。”

    清葵垂下眼。“丹君,你知道的。我们两个都拿他当弟弟,可是——”

    “他可没拿你当姐姐。”丹君瞟了她一眼。“你不要萧错宋成碧,为何也不要云儿?”

    清葵无奈。“我把他当弟弟,怎么跟他同床共枕?正因为把他当做亲人,我才更不能做出伤害他的事。若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却对他无男女之情,他要如何自拔?”

    “如何就不能有男女之情了?”丹君撇撇嘴。“云儿不是挺好的?说不准你试试,就能试出男女之情了。”

    “这怎么试得?”清葵啼笑皆非地瞧着她。“让你试试,你肯不肯?”

    “倘若傅云喜欢的是我,那我倒想试试。”丹君犹在嘴硬。

    “这话要是被你未来夫君听见,非得急死不可。”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忍不住笑作一团。

    “放心罢。我让成碧安排了几个模样和性子都上好的女弟子去药部。这段时间,也好让云儿跟她们多处处,说不准等咱们回来,他已经有了心上人。”清葵笑罢,舒了一口气。

    半夜里,丹君睡得警醒,果然渐渐闻得几声细碎轻吟。

    她睡眠向来酣畅,然而这夜担忧清葵,刻意不让自己睡得太熟。好在如此,才能听得此动静。披衣下床,丹君往清葵睡的床榻上探去,却见她满面潮红,眉心紧蹙,双目倒是闭得紧紧的。

    “清葵,清葵!”她赶紧摇晃清葵的手臂。“怎么了?疼得难受?”

    清葵依然没有醒来,仿佛陷入了梦魇中。她呼吸滞重,不住地喘息,露在外的脖颈手臂都泛出点点桃花红。

    丹君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自然吓了一跳,正想更用力地推她,却听她喉咙一响,模模糊糊地喊着:“沉莲……沉莲!”

    丹君怔忡片刻,清葵却猛地睁开眼,双目亮的骇人。

    “丹君?”她似恍惚了几下。“我好热。”

    “怎么会热?”丹君打了个哆嗦。“难道是烧了?”

    她伸手往清葵额头上摸去,却摸到一手湿漉漉的汗水。“怎么会这样?”

    “丹君,好痛……”清葵的声音哑了下去。“点我的昏穴。”

    丹君心中难过,喉咙涩,伸出手指,却点不下去。

    清葵模糊地看了她一眼,勉强笑笑。“我-我忘了,你不记得穴位。那就打晕我——唔——”

    她在塌上翻腾,扯乱了被衾。“快……”

    丹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清葵……怎么会这样……”

    她虽然知道清葵因为强行修炼魅目的关系留下了后遗症,却从不曾亲眼所见。

    清葵皱紧了眉,已经忍不住呻吟。

    “快——下手!我快受不了了……啊……”

    丹君捂住嘴,泪如雨下。右手成刀,正要劈下去,却被她一把抓住。

    她双目赤红,额间的水纹晃荡得相当妖异。

    “成碧,叫成碧来!”她像变了一个人,声音也变得尖利。“快叫他来啊——”

    丹君惊愕地看着她满面疯狂却无力挣扎的样子,若清葵还有丝毫力气,怕是已经从床榻上狂奔而去。

    难怪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她不让任何人陪侍,也不招人侍寝。连侍女都被赶到了寝殿之外。那一两天里,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熬过来的么?

    丹君已不能想象。

    “随便谁,随便谁都好……”她的眼中流下泪水。“求你了,丹君……我好难受……”

    丹君的心如刀割。她既不能看着她这样受苦,也不能真的去找宋成碧,因为清葵醒来会后悔。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清葵!”宋成碧的声音带了一丝焦灼。“副门主,清葵她怎么了?她在唤我!”

    丹君狠命地咽下泪,大声回道:“她没事。术使不用担心,回去睡吧。”

    话音刚落,清葵又尖叫一声。

    “成碧,成碧——你过来!”

    丹君终于朝她脖颈上狠狠一劈。

    世界,在这一瞬间安静了。

    宋成碧听到她的声音,越焦急。“副门主,她究竟怎么了?又难受了对不对?让我进去罢?”

    丹君擦了擦汗和泪,走过去把门打开一条缝。

    “门主她了噩梦。现在已经睡着了,术使请回。”

    宋成碧听里面的确没了动静,又见丹君没有放行的意思,只得踟蹰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丹君阖上门,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时却忽然觉得冷风飕飕,只见窗户不知在何时开了半扇,清葵的床前立着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

    斗篷连帽,遮住了那人的脸,只能看见尖削洁白的下巴。

    “把她交给我,天明之前送回。”

    这声音低沉,却让丹君一个激灵。

    她心道来者不善,假作平静,却趁他不注意抓起桌上的短剑朝他刺去。不过短短数招,她已被制住,下一刻便只觉得背上某处一麻,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