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夫你……你怎么了?你看上去好像有心事。”玛利安挽住我的胳膊担心地问我。

    她说的对我有心事。我的心情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矛盾过。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尽管我也想过回到圣狐高地、想着回到我的伙伴们中间但那种感觉并不十分强烈。被封锁的道路让我不得不默认现实让我暂时打消了归队的念头而路易斯王子和玛利安的存在也多多少少转移了我的友人的思念。

    而当弗莱德建国的消息传来之后我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活了起来。我和我的战友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一次次将我从睡梦中惊醒那些残酷的、热血的、慷慨激昂的事情每一件的历历在目。我只觉得既惭愧又遗憾:我们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共同战斗、共同生活、共同在彼此的欢笑和热情之中印证自己的存在。可是现在当我的朋友们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刻我却在干什么?当弗莱德在为他伟大的理想战斗不息的时候我在干什么?我在挽着一个姑娘的手臂希冀着安闲舒适的生活甚至一度想过让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

    我错过了一个重要的时刻这让我觉得遗憾。我迫切地想要回到伙伴们中间去现在立刻。这是自从我来到里德城之后第一次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或许道路被封锁了但我可以试着冒一冒风险。

    可是当我看见玛利安无知又纯洁的大眼睛时一种温柔的力量却拉住了我。我该拿这个可爱的姑娘怎么办呢?把她留在这里给她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或是把她带走冒着生命危险穿越把守严密的边境线?

    更重要的是我舍不得离开我舍不得她挽着我胳膊的手臂和毫无心事的清脆笑声。

    我的心里被两种愧疚纠缠着对朋友的和对恋人的。我无法作到同时对这两者忠诚甚至于我对他们两者都无法忠诚因为无论我选择离开还是留下最终都一定会后悔而且是后悔一辈子。

    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无论你如何选择最终都是错的。

    “没什么……我很好。”我强打精神回答玛利安的疑问。看着她天真的面孔我担心当有一天我要离开她时会不知道怎样对她说。

    “你又骗我啦杰夫。你的眉头皱得就像是放了五天的黑面包而且总是无精打采的有时候跟你说话你还答非所问。”玛利安有些幽怨地低下头“是不是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绝没有这回事!”我连忙解释着试图打消玛利安的疑虑“我只是……我只是有些担心你父亲他好像很不喜欢我。”

    老桑塔对我的态度很糟糕这个倔强的退伍军人一直把我当成趋炎附势的势利小人每次看见玛利安和我在一起时都要对我冷嘲热讽。如果不是桑塔夫人的劝说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和“投降温斯顿人的软骨头”呆在一起。我和玛利安相恋的事并没有让她的家人知道否则的话我相信这个脾气暴躁的长者非要和我决斗不可。

    “是啊爸爸他……”一说起父亲玛利安也烦恼地皱起了眉头不过没多久就重新舒展开了心情“不过好在爸爸总是听妈妈的话的妈妈很心疼我只要我们去求她帮忙一定可以说服爸爸。”

    桑塔夫人?我沉默地叹了口气:这个年轻的女孩太不了解自己的母亲了。

    桑塔夫人似乎是个极普通的家庭主妇但我总觉得她非常不一般。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脾气暴躁的退伍老兵会对自己的妻子那么尊重有时甚至是有些忌惮。在通常情况下这些人在家酗酒闹事殴打老婆和孩子的情况到是经常生。与老桑塔不同这个坦然端庄的尊贵女性从不把自己的心事流露在外面但她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会比她正直刚强的丈夫还要难以说服。她无疑是这个家庭中地位最高的人对于家庭中的一切都有着绝对的领导权。

    遗憾的是尽管每当面包店老板对我做出鄙薄的表示时桑塔夫人总是劝阻他并向我道歉但从她的目光里我依然能够读出轻蔑的意味。

    “好了我们不去想这些烦心事了。听说今天交易所来了几批新的商人不知是哪个商会的他们带来了许多新鲜的小摆设我们去看看吧!”说着玛利安拉着我的胳膊急冲冲向前跑去她无忧无虑的笑容简直让人羡慕。

    玛利安口中的“交易所”并不是某个地方而是一个地区。

    最早这里确实只是一个大型的交易所远来的商人带着货物和金钱来到这里通过交易所与本地商人进行交易。这些买卖多半都是大宗的生意其中牵涉到的金额或许是普通人一辈子连想都不敢想的。

    后来可能是贪图交通的便利本地的商人们在交易所的附近建起了一个又一个店铺专门贩卖类似服装、饰、皮草、工具、武器和一些奢侈品把这里变得日益繁华起来。日子久了里德城的人们就逐渐把这交易所附近的商业区域简称为交易所。不仅是在里德在其他规模比较大的城市中交易所的周围多半都会有这样一条繁华的街道。我的商人朋友休恩十分陶醉于这种嘈杂叫卖的氛围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建一座大大的房子把所有的商人都请到这间房子里来租用他的柜台贩卖他们的货物这样一来商人们就不必担心因为天气的缘故而无法开张而其他的人也都不必为了多挑选几样货色而走许多家商铺。

    休恩曾经给他这个伟大的创意取过许多的名字:百货商场、大卖场、购物中心、级市场等等等等。每当他拉住别人谈起这个梦想时他都激动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我现在尤其这样认为。

    我们已经穿过了整整四个街区进出了不下四十个售卖服装、饰和一些精巧的小玩意的店铺。我的双手提满了装着各色衣料和服饰的包裹现在我觉得它们重得能压垮一匹骆驼。

    这场疯狂的采购源于一顶帽子。

    “杰夫这顶帽子好看吗?”玛利安抓过一顶带沿的软帽问我。

    我实在无法分辨这顶帽子和货架上其他的帽子有什么区别但作为一个热恋中的傻瓜我盲目的赞叹声立刻脱口而出:“好极了它配你正合适我从来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帽子。”

    于是我以十四个铜子的代价将这顶帽子当作礼物送给了玛利安。

    如果我知道这顶帽子会带来多大的麻烦那我宁愿把它煮一煮吃了。

    “……杰夫这顶帽子很好看可是它的颜色太鲜艳了我没有能和它相配的裙子……”在得到帽子之后玛利安忽然想起了什么拉着我的胳膊可怜兮兮地对我说。

    还能怎么样呢?看着玛利安期盼的面孔和梦幻般纯真的目光我觉得倘若没有一身合适的裙子让她高兴就简直在犯罪。

    于是我们开始了漫长而又艰苦的旅程。在配齐了裙子之后我们又买了能够与之搭配的腰带接着是鞋子接着是袜子还有那闪着微弱光芒的、廉价但却可爱的矿石饰玛利安甚至还从像座山一样高耸的货堆里花了几乎一顿正餐的时间扒出了两个看起来没有任何差别的红色软包并且用了更长的时间去比较看看哪一种红色更合适。

    “杰夫你看这两种颜色哪一个更好看?”可爱的让人疯的女孩闪着星星一般的大眼睛问我。

    我实在很想随便指着其中的一个敷衍过去可是对玛利安我实在不忍心这样做。我只能实话实说:

    “它们不都是一样的嘛。”

    “你胡说什么呢?”玛利安红着脸捂住我的嘴不好意思地向周围的人群看了看。边上有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姑娘嘲讽地看了我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在看一个傻瓜。

    玛利安窘迫地向我解释着:“这种叫酒红色这种是酡红这是现下市面上最时兴的颜色啦上一次我看见城东的男爵夫人也拿着这样的包呢我觉得酒红色……”

    直到最后她选中了其中的一个付了钱兴奋地拉着我去挑选丝带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她手里的那个小布包究竟是酒红色的还是酡红色的。

    费凭心而论玛利安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她没有像其他虚荣的女人那样花出自己家庭能力的价钱去购买高价的饰也不愿无节制地接受我的馈赠。事实上我曾主动提出为她购买一双更贵但显然她更喜欢的鞋子但却被她拒绝了。她是个很普通的女孩朴素、节俭但也不可避免地有些姑娘们天生的虚荣心对一些可爱的颜色和服饰缺乏最基本的抵抗力。

    真正让人绝望的并不是女孩的购买**而是她对挑拣新鲜货物的狂热兴趣和对颜色、款式的搭配不可救药的执着。最让我惊讶的是:整整一个下午我们一口水也没有喝连坐都没有稍稍坐下过就连我这个曾经接受过常规体力训练的军人都有些站不住脚了而玛利安却依旧蹦蹦跳跳地穿行在人群中用很高的音调娴熟地和那些商贩们讨价还价。我刚刚现她纤细的腰腿就像是用钢铁铸就的似乎永远也不会疲倦。她的小脸红扑扑的压价时总是用力挥舞着手臂。

    对于讨价还价我并不陌生在我还是个酒保时没少和商人们打过交道但那是为了谋生和获利与玛利安现在的表现完全不同。自始至终她的嘴角都始终带着微笑好像真正给她带来乐趣的并不是这些衣物饰而是买卖这个过程的本身。

    现在我才觉得休恩的构想是多么的有必要如果我们能够在同一地方完成所有商品的比较、挑选和更换那会是件多么方便快捷

    终于我们以一根明亮的丝带完成了这一轮由头到脚的新旧更替就在我以为一切将就此结束、我可以暂时地摆脱这场折磨人的长征时玛利安一脸沮丧地从一家裁缝店的更衣室里走了出来。她换上了刚刚买到的所有衣裙却看不出一点高兴的劲头。我刚要开口称赞她很漂亮她悔恨地摘下了帽子委屈地对我说:“杰夫我很喜欢这顶帽子真的这是你送我的礼物可是……可是它的颜色太暗了和我的衣服一点也不相配……”

    我果然应该把那个帽子吃了!

    这时候的天色已经晚了附近的店铺也差不多都收了摊子我们只能带着一丝不小的遗憾向玛利安的家走去。忽然玛利安顿住了脚我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去看见了一家刚刚装修一新的店铺正在开门营业店铺的门口挂着几顶漂亮的帽子。玛利安紧紧攥着手里的软帽几乎是在乞求地看着我。

    我一边用我所知最恶毒的话来咒骂这家店铺的老板一边悲壮地向着玛利安点了点头。可在我们推开门走入店铺的一刹那间我改变了主意。

    我认识这个店老板。

    他的名字叫宾克。

    当我们三年多以前被篡夺王位的米拉泽男爵出卖在绿叶平原被困走投无路时正是这个老练的商人找到了我们为我们带来了休恩的帮助。仅凭这一点我就能够相信他是我们年轻的商人朋友最信任的属下之一。

    宾克看见我之后也吃了一惊差点当场就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向着玛利安努了努嘴示意他不要在玛利安面前露出马脚自己却忍不住露出欣喜和激动的表情。“给这位小姐挑一顶帽子”我对宾克说道我觉得自己的喉咙在抖。

    “要最好的我们要‘精挑细选’。”我强调着

    宾克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叫过一伙计小声吩咐了几句然后微笑着对玛利安说道:“小姐我们刚好进了一批新的款式刚刚送进库房如果不介意的话您可以跟着我的伙计去任意挑选我包您能找到最满意的商品。”而后老练的商人又对我说道:“这位先生我这里还有些从遥远的东方大6运来的美酒佳酿请您相信真正的男人绝不应该错过那样的滋味。或许您可以趁着这位小姐挑选帽子的时间也为自己选择一瓶上佳的饮品。”

    很快在紧锁着酒库里宾克的手紧紧地和我握在了一起。

    “基德先生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宾克激动地对我说“自从您失踪之后陛下一直很担心您的安危。休恩先生命令我们在各个城市的监狱和军营中寻找您的踪迹整整三个月了我们几乎把温斯顿占领区的每一座监牢都翻了个遍可就是不见您的踪影。我们都以为……都以为您……”

    “可是陛下一直坚持让我们继续寻找他再三对我们说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您的踪迹倘若一年找不到就找三年倘若一辈子找不到下辈子也要继续找下去。他绝不相信您已经死了他说如果您死了他会知道他能感觉得到。果然……果然您还活着!”

    我的心头一阵温暖就像在冬季的雪地中被阳光直射一样。弗莱德的命令中透露出一种不理智的蛮横执着这只有在他真正悲痛或是愤怒时才会出现的情况而这一次是为了我。

    这让我既骄傲又惭愧。

    宾克告诉我因为与德兰麦亚抵抗军的关系泄露恩里克商会遭到了温斯顿人的封锁此前的所有商业和情报系统的运行全部转入地下或是以几个新商会的名义进行而这也是我在里德城找不到恩里克商会联络处的原因。宾克是为了寻找我的踪迹专程来到里德城的。他原本以为我被囚禁在哪座把守严密的牢狱中打算再将里德城的监牢再细细梳理一遍。如果不是我误打误撞地走进店门他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我这个德兰麦亚战俘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温斯顿军官而且还是总督大人的侍卫长。

    我把我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宾克从初见克劳福将军开始一直到来到路易斯殿下身边甚至连玛利安的事情都没有隐瞒。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只希望能把这段时间来的每一件事情都告诉面前这个年长的商人。我觉得自己并非只是在对宾克说这些事情更是在对弗莱德说。他是近几个月来我所见过的最亲近我的朋友的人我只觉得他全身上下都带着弗莱德关切熟悉的信息。

    我想让弗莱德知道我的事我的心情就好像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可是我却忽略了宾克对这些消息的心理承受能力。

    当我说起自己现在是温斯顿皇太子的侍卫长时宾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忽然站起身警觉地看着我:

    “您说您投降了温斯顿人?”他的口气很严厉。看见他的表情我有些庆幸。倘若今天我穿的不是便服而是温斯顿的军服说不定刚走进店门就被宾克为隐瞒行踪除掉了。

    “我没有!”我坚定地反驳着两只眼睛勇敢地迎上宾克的目光

    “我绝没有做任何损害了我的国家的事更没有背叛我的国王和朋友!”

    宾克的表情看上去缓和了不少但他看我的目光仍然有些不放心。他低头沉思着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尽管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但我仍然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商人狐疑的目光就像是两把刀子刺在我的心头上让我痛心不已。

    弗莱德呢?我的战友们呢?当他们听到我曾经披上敌人的军衣成为敌军统帅的侍卫长后会不会用这样的目光来看我?

    他们还会像以前那样信任我重视我像以前那样放心地将自己的脊背交给我么?

    我忽然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忍受朋友们用这种猜忌的目光看待我。在此之前我从没考虑过这种事情或许是我不敢去想这个问题。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依然相信我无论在离开他们之后我成为了什么又做过些什么。

    这真的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么?

    我从没像现在这样畏惧孤独。

    是的孤独那并非是没人陪伴在你身旁而是当你在熙攘人群中时无人与你相伴。

    “这样吧。”我咬了咬牙下决心对宾克说:“我今晚就呆在这里哪也不去。你派人送那位小姐回家就说我喝醉了。明天一早你们就离开这里乘船离开在下一个码头把我放下船。我只要你把我的话告诉陛下原原本本地告诉陛下这样可以么?”

    宾克犹豫了半天终于走到仓库门边拉开门闩对我说:“基德先生您应该送桑塔小姐回家了。”

    他的举动有些出人意料我不禁有些困惑。

    “为什么?”我问道。

    “我相信您先生……”宾克回过头来微笑着对我说:“……您看上去很诚恳不像是在说谎。而且倘若您心中有鬼完全可以暂时隐瞒自己的遭遇等到离开后再通知温斯顿人来抓捕我们。”

    “而且另外我不相信愿意舍命掩护陛下生命的勇士会成为背弃陛下的叛徒。”

    “最重要的休恩先生是那么的信任您。您不知道在知道您失踪后他看上去有多悲痛。我并不了解您更不了解陛下但休恩先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从没见过他因为某个朋友的失踪而伤心成这个样子除了您。或许您并不了解休恩先生是个天生的商人。他从小就对鉴别人和商品有着人的才能我相信他所付出的一切都会有相当的回报包括他的感情。倘若您赢得了他的友谊让他能为您而痛心先生这只能说明您值得他这样做。我不知道您作过些什么但作为一个并不高明的商人我相信休恩先生的判断甚于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以我打算用我的命和您赌一赌了基德先生赌您的忠诚和友谊还有休恩先生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