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少楼听了这话自然是喜不自禁,忙命人封了个大大的红包给那大夫,自己兴冲冲地朝里头奔,才掀开帘子却听见女子嘤嘤啜泣和耳语的声音,不由站住了脚,心下疑惑不已。

    青鸾早已是他的人,也一心盼着能早日同他进荣府去有个名分,如今有了妊正是大喜事,何以不喜反忧哭哭啼啼?

    待要进去细问,又怕她不肯说实话,干脆站在那里听着里头的动静,果然听见莲儿说话的声音。

    “小姐实在太软弱,今儿的事为什么不告诉爷知道呢?虽说她是他家的正房大奶奶,可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小姐这两个月原就身子不爽快,强挣着去山上还不是为了给爷和肚子里的哥儿祈福?若给那妒妇气出个好歹,那小姐该有多冤!”

    “这话你现在说说便罢了,可不许你到爷跟前儿说去,那个是他家里的老婆呢,咱们不过是外头的粉头相好罢了,哪里有资格去指望那些,她爱打爱骂也都由她,我本就是个低贱薄命之人,只求老天爷可怜我对爷的一片诚心,让我平平安安的生下这个孩儿,就算立时便死了,我也是甘愿的。”

    青鸾头先才止住了哭泣,这么一说完又撑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荣少楼在外头听得一头雾水,莫非她见着馨宁了?难道馨宁欺负她了?

    尚未来得及理清头绪,忽又听见莲儿焦急地唤着小姐的声音,哪里还有功夫细想,忙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只见青鸾紧紧攥着莲儿的手歪在床边,弓着身子微微呻吟,几乎就要滚下榻去。一见他进屋哪里还忍得住,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早就落下泪来,娇滴滴地唤了声少楼哥哥,便恹恹地朝后倒去。

    “青鸾!”

    荣少楼忙一把将她软软的身子搂在怀里,却见她面色苍白,额上沁出层层冷汗,忙叫莲儿去外头看看安胎药煎好了不曾,一面柔声劝她莫胡思乱想好好安胎,谁知不劝尚好,越劝她却越哭将起来。

    “少楼哥哥,青鸾着实不敢指望能进府去同你长相厮守,只求你念着这孩子可怜,以后常来瞧瞧我们母子便好。”

    荣少楼听她这话说得蹊跷,又想起刚才她与莲儿说话似乎提起荣家的大少奶奶,便扶着她的肩正色道:“阿鸾,你虽不是我明媒正娶过门的正室,但姨娘的名分迟早是会给你的,如今既有了孩子,自然不会让你们母子流落在外头受委屈,你何必说这些没来由的话。你老实告诉我,莫非馨宁找过你?”

    青鸾听了他的话吓得浑身一颤,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鹿一般蓦地朝床里头缩了缩,一面摇头一面摆手,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嘴上只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说着,不不不,不,哪儿能呢,不曾有过的事。

    谁知她越是惊慌失措,荣少楼便越疑心,但见她吓坏了的样子实在楚楚可怜得很,哪里还舍得继续追问,只得又说了好些安抚的话哄着,将她搂在怀内轻轻给她拍着背,青鸾也怯怯地伸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在他怀里恹恹睡去。

    荣少楼低声唤了她几声见没有动静,便轻手轻脚地放她躺好,这才沉着脸出了房间,却不知那小鸟依人我见犹怜的可人儿此刻却将脸深深埋在锦被中,露出了一丝阴狠得意的笑容。

    “说,今儿个究竟怎么回事?你们姑娘为什么好好地就动了胎气?你别指望瞒我,连大夫也说了她是受了委屈心里憋气,到底是谁给了她气受?莫不是你不小心服侍惹恼了她?”

    荣少楼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莲儿站在地下吓得缩了缩肩,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不断求荣少楼饶了她,荣少楼哪里肯就此罢休,干脆叫了青鸾的奶娘过来说话。

    “这丫头不老实,也伺候得不好,都是她不小心才连累得青鸾差点保不住孩子,明儿个麻烦奶娘找个人牙子来把她卖了,我自有好的送过来。”

    奶娘虽面有难色,但如今一家子的生计全都靠着荣少楼,他其实就是她家的主子,她又能怎么说,只得老实地应了,莲儿一听要卖她哪里肯依,噗通一声跪在荣少楼的脚边哭了起来。

    “奴婢知错了,奴婢什么都说,再不敢蛮着爷,求爷不要卖了奴婢,还让奴婢跟着小姐身边伺候吧!”

    荣少楼只坐着不作声,奶娘忙用劲推了她一把嗔道:“这会子有这个哭的功夫刚才干吗去了?还不快说!”

    “是,是!今儿个在山上爷跟几位公子叙旧,奴婢就陪着小姐去后头赏花,不想遇到了个漂亮娘子也带着丫鬟在那里,小姐便和她攀谈了几句。谁知那娘子竟是有意刁难,说了好些难听的话羞辱小姐,还用力推了小姐一把,小姐闪避不及才摔了一跤弄伤了脚,后来爷也是看见的。”

    “那女子是谁?为何要如此行径?”

    荣少楼一面听着这话,一面想着连馨宁语笑嫣然地为自己排忧解愁时的样子,一时满脑子一阵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莲儿,只等她说下去。

    莲儿原本早就把要说的话在青鸾跟前背了个透熟,可如今见荣少楼脸上的气色却不由有几分害怕起来,说话也不利索了,舌头直打结,挣扎了半天还是把心一横两眼一闭豁出去了。

    “回大爷,那娘子正是爷府里的大少奶奶连氏!小姐曾假扮戏子去府上唱过戏,见过她的面,而且她自己也认了,还恶狠狠地说我们小姐是不知羞耻的□,就知道装狐媚子勾引男人,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谁知道那副身子已经给多少个男人戳烂了。小姐的性子爷是知道的,她水晶玻璃一样的一个人,哪里受得起那种话,人斯文也不会辩白,竟由着那恶妇一路骂出来,心里不知多憋屈,最可恨她竟然还推她,若不是奴婢下死里护着,她还要按着她在地下打呢!今儿个既说出来了奴婢也就不怕什么没有尊卑的罪名了,还求爷给我们小姐做主,不能就这么任她给人糟践啊!”

    荣少楼听完她声泪俱下的控诉气得浑身抖,联想起方才青鸾吓得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由又心痛又自责,又想着自己那样信任连馨宁,甚至一度认为她是个雍容得体的当家主母的不二人选,还为了怕伤了她的体面耽搁了接青鸾进府的事,没想到,没想到她竟然这样阴险,这样生生辜负了他的一片心,实在可恶至极!

    三两下心里便已有了计较,嘱咐了莲儿和奶娘好生照顾着,自己抬起脚就朝外走,跟着的几个小厮忙一路小跑赶着去套车,在主子盛怒之下哪里还敢怠慢,就怕一个不小心惹祸上了身。

    回到府中荣少楼既不回屋,也不去给荣太太请安,先去了自己的小书房,又派人把李福来叫来细细问了,果然大少奶奶下午用过车,并且去了相国寺。

    馨宁啊馨宁,你怎么可以这样叫我失望?青鸾那样一个柔弱无害的女子,你怎么下得了手竟要害她?

    自以为一切都查了个明白,荣少楼这才冷着张脸回了屋,才进门就看见连馨宁正低着头在炕上做针线,压根不曾看见他回来,想开口喝斥她,可毕竟素来和睦,又似乎开不了口似的,磨蹭了半天才硬邦邦地问了句,你在做什么?

    连馨宁自从山上回来这一路上想了许多,或许真是她上辈子没积福,这辈子注定要不好过,以前以为一切痛苦都因为她是小老婆所生的缘故,只要嫁了人脱离了连府便万事大吉,现在才知道原来就是做了别人的大老婆,也有说不尽的苦楚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吞。

    也罢,丈夫不可靠,她总还有孩子,为了这个孩子,怎么也要像个样子地过下去,管她荣少楼在外头再养多少个奶奶姨娘的,她连馨宁的孩子终究是这长房里的长子嫡孙,祖宗规矩在那里,还要她一门心思地护着,不怕孩子将来没有好日子过。

    思来想去倒仿佛自己才十来岁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一般,她根本不愿去想荣少楼在外头的事,甚至也不愿去想他这个人,满心只有孩子,回到家便疯魔了似的找出许多一早备下给孩子做小衣服小裤子的料子,剪裁缝纫一路做起来,一连几个时辰不曾停下过,晚饭也不吃。

    忽听见有人同她说话,恍恍忽忽地一抬头,迷蒙间见那人正玉树临风地站着,面带愠色,似笑非笑。

    “回来了?”

    “我问你,白天你到相国寺做什么去了?”

    “自然是进香供奉,佛祖面前不三不四的人都去得,馨宁心胸坦荡何以去不得?”

    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连馨宁缓步走到荣少楼的跟前,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往昔的柔情蜜意瞬间化作轻蔑失望,语之下眼中流露阵阵鄙夷,直看得荣少楼背脊一阵虚。

    “你!好,好,果真是你!”

    清脆的巴掌声在静谧的夜晚格外尖锐刺耳,在秋容房中簪花做戏的荣清华沐华姐妹也闻声赶了过去,只见连馨宁捂着脸跌在地上,荣少楼站在那里似有一丝不忍之意,可才要伸手去扶,却被她眼中淬着冷气的寒意逼得生生缩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