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娘见她答应得痛快,心里十分高兴,仿佛已经看到了这连府地一切都到了她自己手中一般,一张嘴直笑得咧到了耳朵根,合也和不拢。

    亲亲热热地拉着连馨宁地手重新回座,各人又都拣自己爱听的段子点了一圈戏,吃吃喝喝直至晚间方散,宾主尽欢十分热闹。

    离开连府时天已经全黑了,此时连老爷早已经回来,拉着荣少谦说了半日地官场经济,三姨娘和连霓裳还要苦留,奈何天色实在晚了,还是黑压压一群人簇拥着叔嫂二人出了大门口,连丝竹都受到了特别优待,得了三姨娘不少打赏。

    腊月里晚风寒凉,连馨宁披着厚厚的狐裘大氅仍冻得不行,上车时紧赶了一步,却不留神一脚踏了个空,几乎不曾来得及惊呼已经整个人朝前面倒了过去,干脆闭上眼等着出丑,谁知却并不曾当真摔倒,而是有人一把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待她站好便立刻抽了手。

    侧身一看只见身边离她很近的只有荣少谦和丝竹二人,丝竹正被三姨娘拉住听她絮絮叨叨说些要好好伺候小姐之类地场面话,而荣少谦却悠哉游哉地负手而立,心不在焉地瞅着连府大门上挂着的两只大红灯笼。

    “多谢了。”

    连馨宁扶着另一个连府丫鬟地手上了车,见荣少谦正默默守在一边,虽然心里告诫过自己无数次莫要去招惹他,但还是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

    荣少谦不曾作答,似乎不曾听见,脸上看似漫不经心的笑意却越浓了起来,一双清澈灵动地星眸柔光流转,竟硬生生将满天月色给比了下去。

    “你说你那位新夫人同令弟说了什么好听的?我看他那神气倒好像捡到了金子似的高兴呢。”

    大街对面一间酒楼的二楼雅间内,两个年轻公子正临窗对座,其中一人正指点着荣府马车的方向,面上似笑非笑地瞅着对面的男子。

    而坐在他对面安静地抿着一盏清茶的秀逸男子,正是连馨宁的丈夫,荣家大少爷荣少楼。

    只见他始终面色如常地看着那辆马车驶出街尾,这才一扬眉不置可否地说道:“说了什么有什么打紧?她不过是个鱼饵,老二若当真这么容易上钩,也只能怪他眼皮子浅色令智昏,我可什么都没做过。”

    对面那锦衣青袍的男子生得黝黑高大,与儒雅斯文甚至看着还有几分病态的荣少楼坐在一起,实在十分有趣。

    他见荣少楼答得轻松,不由冷笑。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问你荣少楼了么?我是问你那个女子!她可是你的老婆,你当真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跟那小子越走越近?或者说她要看不上他,你还准备帮他一把呢吧?”

    “本来娶她过门就存着这个意思,现在难不成要反悔?再说若不是她娘家贪图富贵硬赶着巴结我们家那个老妖婆把女儿塞给我,青鸾何至于不告而别?她一个弱女子身无长物又举目无亲,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揪着心过来的?”

    荣少楼与这名唤艾祥的公子相识多年,可谓是生死之交,当然也知道以他的为人一直都不赞同他去利用一个小小女子。

    他自己也并不情愿,可他经营了多年眼见就能扳倒那口蜜腹剑心如蛇蝎的荣太太,要他此刻收手,岂不功亏一篑?

    见艾祥仍沉默不语,荣少楼一把撸起袖管露出一节手臂凑到他的跟前,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全是针孔,原本白皙地皮肤也一片青。

    “难道你忘了我碰到你的那年我是什么情景?我真的快死了,却不是快病死,而是快被毒死了!那老妖婆把对老爷和我亲娘的恨全都泄真我身上,想尽了法子背地里摆布我,要不是你一时兴起同你师兄打赌给我把脉,只怕我早就迷迷糊糊去了阴曹地府,连见了阎王都不知道该怎么喊冤!”

    艾祥一见他的臂上不由到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会这样?明明早就解毒了,这针眼都是哪里来的?”

    “哼,你道那老妖婆那么好打?我要当真利利索索地好了,她能不疑心,能不继续使绊子么?”

    “那你这是,这是─”

    “不错,我过个三五七日还是会喝下一碗她送来的好药,是以余毒一直不清,这些都是我照着当年你教我地法子自己扎的。”

    荣少楼见艾祥一脸惊愕,反而平静了下来,放松地任自己躺倒在高高的椅背上,这才悠悠地吐露出自己多年来缠绵病榻的真相。

    艾祥皱着眉显然并不赞同他这种损敌一千自折五百的做法,但看着老友一脸疲惫的样子,想劝服他的话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

    “对了,令堂的身体近来如何?”

    “还得多谢你的妙方,如今已经大好了,只是她在床上躺了十来年,一下子也很难说好就好,倒是老爷这几年来辛苦,一直陪着她各地游玩,散心解闷,前阵子送信来说一切安好。”

    “那你成亲的消息可曾告诉他们?”

    “有什么可告诉的?不过是门做做样子的亲事,将来等我成了事,必定要找回青鸾,我荣少楼夫人的位子,永远只给她留着。”

    “那那个姓连的女子如何处置?”

    荣少楼似乎从来不曾想过这个问题,被艾祥这么一问,顿时停住了口。

    扭头看了看窗外,连府明晃晃的灯笼高高挂着,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用力摇晃了几下脑袋。

    “只怕这却由不得我说了,到时候一切都对出来,她能不怨我么?若她要跟老二走我成全她,若她还肯留在我身边,我总不亏待她便是,以青鸾的心地,并不是不能容人的。”

    二人说着说着渐渐陷入了沉默,只各自靠在椅上看着窗外月朗星稀的夜空不再出声,偶尔也不知是谁,出一两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转眼便到了春节,如今太平盛世四海升平,家家户户都忙着过个好年也图个来年吉祥如意,像荣府这样的大家自不消多说,那有多热闹有多隆重,总是寻常人想都想不着的。

    大少爷在大年夜回了家,荣太太见他果真神清气爽了许多,喜欢得口中念佛不断,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直说祖宗保佑,要到祖宗面前好好上柱香去。

    一大家子一直闹腾到晚间放散,连馨宁被罗夫人和二太太少许灌了些酒,白皙的面上略带了些微醺的春色,坐在软轿里只觉得胸口闷闷地难受,荣少楼看看外头虽凉些却月色极好,便索性扶着她下来两人慢慢走回去,叫跟着的人也都散了,早点回去过年,只留下丝竹和秋吟跟着。

    “好些了么?可还是头晕?我们走慢些不打紧。”

    荣少楼脱下身上的大毛披风将两人裹在其中,一手环住连馨宁的腰让她能舒服地靠在自己的肩上,感觉出怀里的人虽然顺从却并不情愿的样子,他不由凝眉。

    “奶奶怎么了?可是怨我出门不曾同你说?我以为秋容会告诉你……”

    “秋容是秋容,爷是爷,秋容说的话能和爷一样么?那你今日也大可不必回来,只叫秋容捎个信便成。”

    他不说还可,但一说了这话连馨宁这些天心里的委屈便都给勾了上来,要说明日里按她的性子确实能隐忍不,可偏生今日小酌了几杯,又确实对他记挂得厉害,不由一时眼睛鼻子酸,忍不住不待他说完便一顿抢白,并拼命在他怀中挣扎了起来。

    却没想到他一个病中的人竟有这么大的力气,竟怎么也挣不脱他的怀抱。

    “别闹,丫头们都看着呢,像什么样子!”

    荣少楼自娶她进门以来看到的都是一个端庄守礼的大少奶奶,还从来不曾见她流露过真情实意的小女儿之态,不由一时兴起意欲逗她一逗,便虎气脸来沉声低喝。

    谁知连馨宁偏生是个外柔内刚的主儿,面上看着和平,性子却是最烈的,原本一腔的柔情蜜意只是独个儿煎熬着,被他这么一说立刻犹如从头到脚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般,真的伤了心,反倒不再挣扎,只乖乖地任他抱着,却就是不搭理他,自顾自地一步步朝前迈步。

    荣少楼原本是见她口气里透着撒娇的意味着实讨人喜欢,想把她惹急了好好哄她一哄,却没想到她当真动了气竟把他丢在一边,不知怎得竟想起了荣少谦,不知在他面前,她是否也会有这番娇羞的模样?

    思及至此,那许久不曾犯过的病症却忽然又上来了似的,他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忍不住停下了步子。

    连馨宁正一肚子怨气不肯搭理他,忽觉身后一空,晚风的凉意立刻侵袭了上来,回头一看只见荣少楼捂着胸立在原地,虚弱地靠在身边的树干上,看样子已经喘不过起来。

    “大爷!你,你这是怎么了,秋吟快去叫大夫!”

    “别忙……大年夜的上哪儿找大夫,快去你秋容姐姐房里拿药,她知道要拿什么。”

    荣少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整个人都虚脱了一般,连馨宁忙和丝竹两人合力将他架着,前头也早有闻讯而来的几个婆子赶来,这才将他抬进来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