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呜——呜呜!”角声连绵不绝。阿史那咄吉世驻马于距离长城百步之遥的一座小山上两耳竖立眼中依稀燃烧着绿色的火焰。

    远处传来的角声太熟悉了是中原人对敌人冲锋时才会吹响的军乐。但此刻本应是他麾下的狼骑在向长城顶端冲锋时候就在角声响起之前凭着多年的行伍经验他已经确定守军濒临崩溃的边缘。

    可那些本该溃败下去的讨厌家伙仍然站在城墙上宁可与冲上来的狼骑同归于尽也不肯后退半步。五指屈伸的时间内阿史那咄吉世至少看到了三名突厥武士被守关的“亡命徒”们抱着从城墙上跳了下来。高大的城墙、嶙峋的岩石掉下的人十有**会粉身碎骨。而在雄关之上还有更多的长城守护者从垛口后站起身对着狼骑们张开“热情”的双臂。

    在阿史那咄吉世的记忆当中中原人从来没这样勇敢过。虽然他的父辈们一生都匍匐于大隋的膝盖下但父辈们是输给了隋人的阴谋而不是输在了武力上。自从他阿史那咄吉世接过汗位后稍近、益狭、冲撞、骚扰通过一次次的试探一次次地蓄意挑衅一次次的明火打劫已经基本探清楚了中原人的本来面目。那是一群非常柔弱的家伙欺软怕硬勇于内斗而怯于公战豪杰们对自家百姓张牙舞爪一遇到草原武士立刻温顺得恨不得把妻子儿女都献上来承欢。

    但今天阿史那咄吉世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到了一群与先前不同的中原人。他们勇敢、团结、无所畏惧。比起部族武士们那种近似于疯狂的蛮勇中原人的性格则像这月夜中的长城沉静、理性并且坚强。

    草原上连年受灾跟着阿史那家族南下的很多武士如果不能在战斗中抢夺到粮食和财产即便回到草原上去也难逃饿死的命运。所以武士们把战死当做了解脱。而守卫在长城上的中原人明明有路可退明明转过身去便能逃离生天他们却冷静的选择了战斗仿佛那是长生天赐予他们的荣耀和职责。

    “如果所有中原人都是这样?我即便打下了长安身边还能剩下多少人?”阿史那咄吉世看了看身边忠诚的侍卫忍不住有些怀疑自己南下的决定是否正确。大隋朝已经亡国在即出征之前中原的局势他打听得非常清楚。如果阿史那家族遭遇到同样的危机可以说突厥国在外敌面前将没有半点还手之力。但中原人反应却远远出了常理。那些长城守护者明知道自己背后已经没有了皇帝明知道自己今天无论立下多少功劳也未必能得到赏赐他们依旧在战斗仿佛本来就是为战斗而生守护长城便是他们生存的全部意义。

    他们伤亡已经过半。

    他们背后没有援军。

    他们甚至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国家新建立起来的朝廷未必能记得他们的名姓也不会回报他们今天所付出的一切。

    可他们身影却依旧屹立在长城之上坚强不倒。

    起风了。呼啸的风声逐渐掩盖了远处的角鼓吹得阿史那咄吉世身边的羊毛大纛摇摇欲坠。几名身强力壮的侍卫赶紧跑上前伸手扶好硬木制的旗杆。另外几名面目姣好女奴托着一件白色皮裘跑近双手举到阿史那咄吉世眼前。

    “大汗请更衣!”始必可汗的两个弟弟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相继策马跑上山坡争先恐后向大汗表示自己的关切之情。自从当年雁门一战受了风寒后阿史那咄吉世的身体便越来越脆弱稍有些冷热变化就会咳嗽好几天。这次南征突厥王庭的贵族们本来不同意由始必可汗亲自指挥。但迫于阿史那家族的另外一头老虎阿史那骨托鲁的压力始必只能咬紧牙关坚持。(注2)

    草原上只尊重强者。强者无时无刻都必须保持自己的风范。如果让骨托鲁看出来始必的身体已经像风中的残烛一样恐怕没等将中原征服阿史那家族的老虎们自己就得先在窝里打起来。

    至于眼前这两头老虎也不过是在耐着性子等待而已。始必可汗笑了笑用弯刀自女奴手中挑起皮裘干净利落地披在了甲胄之外。同样他也不能让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看到自己身体真实情况。他的儿子阿史那什钵苾的年龄还小威望手段都不足还无法独自支撑起整个国家。

    “这里有我们二人盯着大汗尽管放心回营休息!”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仿佛根本没觉察到始必对自己的防备之意互相看了看然后诚恳地继续劝告。“山中风急战场上血腥气又重。大汗万一受了寒这数十万弟兄该听谁的号令?您尽管放心今夜我们一定将眼前这道关墙拿下来。明日一早您的羊毛大纛就会插在长城最高处!”

    “真的?”始必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洁白的皮裘、洁白的战马再配上他苍白的面孔和闪烁的白牙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头孤傲的苍狼正在山顶上凝视自己的猎物。

    “真的我二人可以保证!”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本能地向后带了带战马犹豫着答应。

    “你二人拿什么保证?长城上还有多少守军援军到底来没来?援军的主将李世民立过哪些战功用兵的习惯与手段如何?你二人都知道么?”始必可汗继续微笑就像一个慈祥的哥哥在教导两个年少无知的弟弟。事实上三人的确是亲生兄弟只是彼此间的做着让对方早死的梦而已。

    “这——!”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两个无言以对。心中暗骂:其实你也不知道装什么聪明啊!脸上却露出毕恭毕敬地表情仿佛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错误。

    “再加派二百斥候到咱们侧翼与身后仔细搜索!”始必的脸上依旧带着笑眉头却紧皱成了一团。“立刻去别在这儿耽误功夫!”

    “是。尊大汗之命!”阿史那莫贺咄一抖缰绳头也不回地跑下了山坡。一番好心被做了驴肝肺这个委屈别人愿意忍他可不愿意再忍。有长城挡着李世民不可能跑到大伙侧翼和身后来。但借着安排斥候的机会躲始必远一点儿也好省得看他那幅高高在上的嘴脸。

    阿史那俟利弗的年龄比阿史那莫贺咄稍长也更能沉得住气。明知道始必在故意找自己和弟弟的茬依旧涎着脸劝始必注意身体。“我想那些守军也到了强弩之末了。今夜我在这督战。明日一早大汗再亲手夺下关墙。”他卑微地弓下半个身子以便让始必看清楚自己脸上的忠诚。“我保证四下里多加小心。无论李世民什么时候赶来都不让他讨了任何好处去!”

    始必慢慢收起笑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分外落寞“俟利弗你就这么着急替我指挥么?”他问然后爆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大汗明察!”俟利弗腾地从马背上跳下搀扶住始必摇摇欲坠的身体。几名侍卫迅围住坐骑七手八脚将自家主人抬下马背。突厥大汗始必捂住自己的嘴巴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激烈仿佛要把五腹六脏都从喉咙里咳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水水来!给我水!”

    周围所有人都慌了神赶紧从女奴怀中掏出一直用体温暖着的牛皮水袋。始必像沙漠里的骆驼一样大口大口地喝着一边喝一边继续咳嗽。阿史那俟利弗急得满头是汗一边用力敲打始必的后背一边不断地说话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

    “我是我是担心大汗的身体!大汗应该明白我的好心。”

    没有人理睬他的话在始必身边的谋臣和将领眼里他只看到了冷冷的火焰。阿史那俟利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后退数步手一下子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大汗大哥。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对天誓。我我可以自己去攻城!”

    说罢也不待始必答话。他拔出弯刀再次跳上马背两脚一夹马肚子便欲冲下山去和守军同归于尽。

    如果死在敌人手里他的妻儿老小会得到妥善照顾。如果被垂危的始必当做阿史那什钵苾继承汗位的障碍给宰了他的妻儿老小虽然也是阿史那家族的人依旧会血流满帐。狼的子孙之间没有亲情无论任何民族富贵之间也不讲究亲情。你看眼前的两支大隋兵马不也是互不相援么。虽然他们都是中原人不是苍狼的后代!

    “行了!我又没说不相信你!”关键时候始必终于停止了咳嗽喘息着说了一句。

    如蒙大赦的阿史那俟利弗抹了把脸上的汗或者眼泪缓缓拉紧战马的缰绳。已经准备加的坐骑被他前后矛盾的示意弄得焦躁不堪四蹄乱蹬踩得草叶泥土四下飞溅。

    他在生死之间走过了一回。却不知道刚才始必可汗同样在生死之间徘徊。看看掌心咳出来的血块始必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可活了。东方的骨托鲁是头狼两个弟弟也是头狼。如果骨托鲁领兵来争夺汗位小什钵苾会有援军么?

    长城上那凄凉雄浑的角声再一次烧痛了始必的心脏。大声喘息了一会而从生死之间走过一回的始必可汗终于做出了此生最重要的决定。看了看手足无措的弟弟他幽然说道:“我要亲自打完今天这仗。娘子军主帅是个有本事的对手!这样的对手这辈子并不好找!”

    “大汗已经击败了她。城上的士卒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俟利弗跳下战马乖乖地站回始必身边低声恭维。

    “她不是输在我手里。”始必轻轻摇头“但能毁掉她也是老天赐予突厥人的福分。”

    “长生天保佑突厥!”虽然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阿史那俟利弗依旧大声附和。

    “所以我活着的时候绝不会让人伤害你!”始必不知道从哪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听得阿史那俟利弗又是感动又是懵。

    光有感动是不够的阿史那家族的人做事有自己的固定方式。看了看山下数十万大军阿史那俟利弗毅然举手誓:“大哥。我今生只要还能呼吸就绝不让人伤害到什钵苾!”

    “嗯。那我就放心了。我突厥男人如果不互相举刀便不会被人征服。”始必微笑着点头仿佛了却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心事。用手指了指还在燃烧的城墙他又幽幽地补充“其实中原那边也一样。不过这话人人明白却有几人能够做到?!”

    阿史那俟利弗不懂得怎么回应只好保持沉默。始必可汗四下望了望冲着自己麾下的几名将领吩咐道:“告诉弟兄们不要急着破城了。转为佯攻把战斗拖延到天亮。不参与攻城的就地整理铠甲和兵器。不要乱了阵型!”

    “这?是!”将领们无法理解他的命令还是答应了一声快步而去。始必可汗丢掉已经喝空了的水袋踩在女奴的背上重新上马。抬头又看了看在血与火之中燃烧的长城他突然将话题转向了东部战场“骨托鲁那边可有信来?他已经杀进涿郡了么?”

    “没有。”阿史那莫贺咄想了想大声回应“但我听说霫族十三部造反了不再听从骨托鲁和苏啜附离的命令。而是推举了李旭作为他们的大埃斤结伴返回了月牙湖!”

    兄弟三个都把割据于东部草原的阿史那骨托鲁作为共同的防范对象所以每当兄弟三人之间闹了不愉快提一提骨托鲁的倒霉事便能让彼此之间的关系缓和不少。这回骨托鲁的作用显然又开始奏效始必脸上立刻暖和了起来笑着道“我也听说了此事!那个附离的确名不虚传!”

    “我还听说有个叫王须拔的家伙逆着骨托鲁的来路杀向了草原。沿途焚毁了很多部落害得骨托鲁麾下的各部埃斤们天天嚷嚷着要早日回家!”难得见大哥高兴阿史那俟利弗赶紧继续抖落骨托鲁的短处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

    “这倒是个厉害手段!骨托鲁遇到附离也算遇到对手了!”始必又笑了笑仿佛骨托鲁跟自己根本不属于同一姓氏。

    “他的可敦据说也是李旭先前抛下的。骨托鲁捡别人的剩马鞍却终日含在嘴里都怕化掉。”阿史那俟利弗越说越开心居然把一些捕风捉影的**也扯了出来。

    这回他又把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始必可汗眼睛一竖笑容立刻从脸上消失“咱们突厥人不要学汉人的坏毛病!女人找个强壮的男人做依托有什么错处?只有最强壮的苍狼才会有母狼围着嚎叫。只要它们能为你生下崽子又何必管以前她曾属于过谁?”

    “嗯嗯大汗说得是!”阿史那俟利弗憋得直喘粗气嘟嘟囔囔地答应。阿史那家族世代与中原联姻很多习惯早已与中原贵族类似。虽然他们不在乎抢夺别人的女人和财产但家中地位最高的那名可敦嫁过来前却要保持完璧才可。

    “咱们突厥为什么屡遭磨难就是学了太多汉人的坏习惯!”始必知道弟弟不服摇了摇头苦口婆心的教诲。“如果你这点都领悟不到让我今后怎么放心把大纛交给你!”

    “大哥大哥在说什么?”突然而来的幸福让阿史那俟利弗头晕目眩。他无法确定始必是在试探自己还是真的有心将汗位传给自己。吓得连连后退一边摆手一边回应“大哥我一定会努力帮助什钵苾!决不让任何人伤害他!”

    “什钵苾太年青了啊!”始必喟然长叹。在今晚之前他也一直想着传位于子而不是两个弟弟其中一个。但眼前这场战斗让他看明白了许多事情。手足相残一家人近在咫尺却互相算计以什钵苾的年龄和资历即便接下了汗位能算计过两个族叔么?还不如趁自己尚能主事时痛快一些把汗位继承顺序定下来。免得日后突厥人也重蹈眼前这些中原人的覆辙。

    阿史那俟利弗眼睛四处张望实在弄不明白今天自己这位大哥到底错了哪根筋。先前还恨不得将自己除之而后快转眼便又将自己抬到了云天之上。

    站得高摔得狠。他可不想稀里糊涂地死所以宁愿再退一步借以让人明白自己的忠心“大哥可以一直看着他长大!我也会努力辅佐他让他继承咱们兄弟的基业!”

    始必笑了笑转头命令自己身边伺候笔墨的大梅碌“你将我今天的话记录下来明日一早公之于众。如果将来我受到长生天的招唤汗位由阿史那俟利弗来继承。阿史那俟利弗与我相聚时刻到来后必须将汗位传给我的儿子什钵苾。如果有人违抗此命所有突厥人都可以杀他。我恕杀人者无罪!”

    “大哥!”这回阿史那俟利弗终于相信眼前的幸福是真的了趴在始必可汗马前泪流满面。追随在始必身边的大小伯克梅碌、土屯们赶紧上前将俟利弗搀扶起来七手八脚拍去他膝盖上的泥沙然后给他披上一条同样洁白的皮裘扶他跨上战马。两位身穿纯白皮裘的阿史那家族男人在月光下并络而立用皮鞭指点江山哈哈大笑。

    “你说骨托鲁打破涿郡关墙了么?”始必一边指点夜色中的江山一边追问。

    “破不破都不会有大汗这边打得好!”阿史那俟利弗重重地点头。

    兄弟二人目光四下张望远远地看见一道火光自长城外亮了过来。紧跟着几十名斥候飞持而至。

    “报大汗有敌军自左翼杀来数量不明!”领先的斥候马上举起一块羊皮大声喊道。

    “传令三军放弃关墙围歼来敌!”始必手中的马鞭遥遥指向火光起处大声喝令。

    注1:阿史那咄吉世即始必可汗。

    注2:阿史那俟利弗即后来的处罗可汗。阿史那莫贺咄为颉利可汗始必的儿子阿史那什钵苾为突利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