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后

    转眼已是一千年后,当初只会哇哇啼哭的婴儿已变成了翩翩少年。

    修源已是一千零一岁,但是看起来却和凡界十六七岁的少年差不多,若是普通神仙,八百岁左右便已算成年,只是这天机子寿命极长,所以生长的也比天界众仙缓慢。玄澈这些年来一直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天机子的出生是命里注定的,也是无法选择的,而自己为了早点找到下任天机,不惜逆天而行,去冥界寻了几百年,只为找一个合适的魂魄用以做天机的转世,魂魄选定后,又担心他进入轮回之后会被磨灭的无影无踪,便抽了自己的命魂和灵慧魄去替换他本来的魂魄,有了这一缕真魂,无论他投胎在妖魔人仙界中的哪一界,自己都可提前预知。

    但是若让其自己去投胎,若是投了仙胎还好,若是投在妖魔或者人界,那一番功夫又是白费。而仙界之中,又属天帝仙基最纯,福德最深,所以她便和明阳商量,她要他的第一个孩子,而他,要她做她的天后。

    这一千年也是玄澈最为尽责的一千年,一面做老妈子,一面做师父。这孩子虽然天资聪颖,仙基纯正,但毕竟是个孩子,凡事都还得自己去慢慢教导,倒是废了不少功夫。不过眼见着他从少不更事孩子到如今淡泊温润的少年,心中也不无欣慰。

    而眼下,则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天机子不同于天上众仙,并不要求术法高明,无人能及,作为一个天机,不仅要通晓算筹,善识星象,更重要的是决策,天机主审判,必要时可以诸神灭魔,而审判的要诀便是,心态平和,不偏不倚。作为一个孩子,让他做到这些实在太难,公平公正是需要历练的,而自己留给他的时间,显然不多了。

    玄澈缓缓踱步走出山洞,她已许久未曾出来,猛地见了明媚的阳光,顿时有些睁不开眼。待得视线清晰,她淡淡打量了一下四周,岛上的梅花仍旧百年未变的开着,不分四季,当初她让半月将岛上其他草木全部清走,只种了梅花,为的就是那种离群索居的孤傲之感,若是这岛上四季太分明,总让人觉得时光匆匆,未必是件好事。

    远处一株大的梅树,已长到十多米高,苍凉遒劲,梅树下,静坐着两个身影。白衣的半月,玄衣的修源。半月首先看到了缓步前行的玄澈,随即浅笑,“我看今日阳光正好,便叫阿修作陪,下了几局,若早知你会出来,就不该叫他了。”

    修源闻言,起身道“师父今日怎么有兴致出来走走?”

    玄澈并不急着答话,只缓缓走到树下,找了个石凳坐定,才缓缓道“阿修,半月的棋技比起你来,谁更胜一筹?”

    修源还未答话,树下又传来另一人的声音,“半月早在几年前就下不过修源了,棋技不如人又爱瞎较量,徒弟都赢不了还想和师父下,不害臊。”

    修源闻言显得有些局促,半月则淡定多了,只径自笑笑也不见他动怒。玄澈撇了眼树下羊身人脸的饕餮,不可置否。

    修源浅笑道“九天伯伯这几日怕是无聊狠了”

    九天显然不愿意承认,却也不愿意画蛇添足解释更多,又懒洋洋翻了个身,继续躺在树下打盹了。

    玄澈大致撇了眼桌上的棋局,胜负早已成定局,只是黑子似乎并不想赢,所以白子还在苟延残喘,只是绝无翻身机会了。九天所言非虚啊。

    玄澈仍以一种懒洋洋的声音道“阿修,师父来同你下一局。”

    修源闻言,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欣喜,他长这么大,师父从未与他下过棋,平日里宁愿一个人对弈,也不和他下,他知道师父的性子,也不好主动要求。今日师父自己提出来,他自然是再高兴不过的。

    玄澈走到石桌前,伸手将棋盘打乱,然后将黑白棋子分开,又看一眼一直恭敬站着的修源,“莫非你想站着和我下棋?”修源闻言,向师父行了礼,才缓缓坐下。玄澈随手抓了一把白棋,修源出示一枚黑棋,这表示奇数则已方执黑,反之执白。

    玄澈摊开掌心,内有白子七枚。修源执黑子先下定,玄澈马上跟着下定。往后几步,只要修源下定,玄澈马上也跟定,不多时,修源脸上已出了细密的汗,越往后,修源落子的速度越慢,但玄澈仍是漫不经心,不假思索。趁着修源思索的空档,玄澈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他,他自幼在这琅琊岛长大,除了九天和半月,便再没有和其他人接触过,所以他眼中有着常人少有的纯净神色,只是纯净之中又带着几分淡泊和孤傲,再加上他那一张温润清俊的脸,倒是养眼的很。

    微风过处,梅花清香四溢,其中又夹杂着莲花的清香,好不惬意。玄澈半靠在身后的梅树上,细细打量着修源随风摆动的黑发,淡淡道“天赋不错,只是练的少了。”又看了看在一旁观棋的半月“以后要下棋找我就行,半月水平不够,教不了你。”她这一番话并非出于安慰,修源确实天赋不错,与她对弈许久,未失一子,诚然是她并未刻意苦苦相逼,但他小小年纪能到这个境界,也实属不易了。

    修源面上一喜,起身恭敬道“多谢师父。”

    玄澈淡淡一笑,“先别急着谢我,下棋之事日后再说,我先带你去做另一件事。”

    修源一愣,“师父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了”

    玄澈望了望修源,眉心微皱,却还是缓缓说出了一句话“地藏王菩萨前几日遣听谛传音与我,言说冥界十殿阎罗中的秦广王蒋因功德圆满,马上就要离任飞升了,所以这地狱阎罗一位便有了空缺,地藏王一时寻不见合适的人,便遣听谛传音与我,望我去代为任职几天。”

    修源也是个聪明人,沉吟道“冥王叫师父去冥界任职自是有他的理由,若是我替师父去,一来我履历不够,怕不能服人,二来也怕地藏王菩萨心中不喜。”

    玄澈出来了这些时辰,又坐了这会,早已有些乏了,此时也不和他解释,只说了句,“我让你去就去,我让你做什么,你不该质疑,也不该反抗。”

    言毕便一手扶着石桌站了起来,又似突然想起什么似得,转头对犹豫不定的修源道“九天半月也跟着你去,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他们吧,”顿了顿,又说“问半月,别问九天。”言毕便自顾自的慢悠悠的回了山洞。

    待得她的身影消失在山洞口,树下的九天才幽幽的说了句“她当年大闹幽冥司,而今地藏王还敢让她接任十殿阎罗,也真是心大。”

    半月淡淡道,“都过去了,还念着做什么。”

    九天懒懒的回了句,“只怕有些人不肯忘。”

    这岛上的天黑的快,待得修源回来,天色已近全暗了。进的洞内,外面一个大点的山洞被用做书房,大大小小的书架贴墙而立,颇有汗牛充栋的感觉。

    洞缀着近十来颗人鱼夜明珠,浅碧的光照的洞内明亮无比,再映着这繁多的书籍,倒是让人有幽静之感。待得走到里面的山洞,光线也有了明显的变化,里面的山洞略小,被用做师徒二人的卧房,洞内没有其他摆设,除了一个棋盘,两张床,便再无其他多余的东西,所以光线也柔和的多。

    修源前些年都还是随师父一起睡的,只是后来渐渐长大,师父嫌他睡觉太占地方,便让半月重做了一张床抬了进来。师父的床其实很大,只是她睡觉太过于随意不老实,所以老是觉得自己碍事。

    自己和她一起睡时,每到半夜总要给她盖好被子,睡觉时也只睡了床的外缘的不大的地方,用身体挡着她,免得她动来动去摔到地上。后来与她分床睡了,每到一定时候就醒了,然后去她床边把她抱到床的里侧,再给她盖好被子,又回自己床上去睡,这已经快成了他的习惯了。不知道没有他的日子,她晚上会不会踢被子,会不会从床上摔下来。

    修源走到洞口时,却见她正坐在床边等他了,她见他过来,朝他挥挥手,又拍了拍自己的床沿让他过来坐下。他听话的走到床边,坐在了她旁边。

    沉默片刻之后,她率先打破了寂静“阿修,是不是舍不得师父?”修源脸上一红,却也没否认,只微微点了点头。玄澈不以为然,继续说“这次让你替我去冥界,也是想历练你一番,你自幼在这岛上,未与世人接触,也不通人情世故,这些事,我教也教不了你的,还得你自己慢慢去体会。其实让你去冥界历练也挺好,只是你千万要注意,冥界之内多鬼魂,阴气极盛,怨气极深,你又年幼,莫让某些厉害的鬼物毁了你的灵根,坏了你的仙基才好。若是有事自己应付不来,你就去找九天半月,九天是龙子饕餮,半月是神兽麒麟,想来一般的麻烦他们都能摆平的。”顿了顿,又伸手摸摸修源光滑的脸蛋,“幽冥司的事就不用我同你多说了,但是你需得记住四个字,宁枉勿纵。有时候你的一时心善,或许会招来更大的麻烦,所以你得收起你得善心,公正执法。”

    玄澈叹了口气,“我只能同你说这么多了,余下的,你自己去领悟吧。”

    修源想起身行礼,却被她按住了,她伸手抚摸着他的秀发,望着他,淡淡道“你是不是想你的爹娘了?”

    修源一愣,眼里闪过一丝局促,但他知道只要她愿意,他心中想什么,是决计骗不了他的,他望着她的脸,犹豫道“方才师父说让我去办一件事,我以为是师父想让我回去见我的生父生母。”

    说完便有些紧张的看着她,他知道,以她的个性,定然不喜欢自己心里还记挂着自己的亲生父母的,她常说修道之人要六根清净,而他还念着俗世的父母,她心中定然是不高兴的。

    果然,她眼里有一丝不悦闪过,“当年虽然是我强行将你从你父母身边抱来,但我做了你五百年的师父,也算你半个爹妈了,自打你上这个岛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你如果这次去了冥界就不回来了,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修源觉得自己师父这个理由真是又无礼又牵强,但是她是师父,作为徒弟,与她讲道理显然是行不通的,也只好应着她的话说,“师父说的对,徒儿不会忘了师父的恩情的。”

    她满意的点了点头,摸摸他的头,“为了奖励你这么听话,今天你就和我一起睡吧,明天你走的时候不要把我吵醒了。”

    修源有些无语“师父,你让我明天就走?”

    玄澈满不在乎的说“对啊,我没和你说么”说完便躺在床上了。

    修源哪敢说她的不是,忙道“可能是徒儿没听清罢。”

    玄澈满意的哼了一声,翻了个身,不说话了。他知道她又睡了,便帮她脱了外衣,好让她睡得更舒服,夜里他又起身帮她盖了盖被子,顺便把睡的东倒西歪的她抱到了床的内侧。

    第二天他醒的很早,睁眼时,她正躺在他的手臂上,头埋在他的胸口,因为他从小就是这样睡的,此时也并不觉得有些不妥,只是年幼时是她抱着他睡,现在反过来了。他小心得将她抱起,然后抽出自己的手臂。她睡眠极浅,稍有一点声响就醒了,自己这般抱她她也不会没知觉,只是懒得睁眼罢了。

    他起身洗漱一下,然后去了梅林。

    他刚出去,她便醒了。确切的说,在他醒的同时她也醒了,只是未曾睁开眼罢了。

    她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一会,然后慢吞吞的起来,也不曾收拾一下自己,就这样衣衫不整的在洞内走来走去,走了三四圈之后,突然停住了,正对着墙上的一幅壁画,这画里画的梅花,她平日里闲的无事,便爱做些丹青,又不愿意在纸上画,便全画在了墙上。这梅花在洞壁的艮山方位,艮山为鬼路,她在这梅树的枝干处埋了一柄剑,用以压制东北方位的鬼邪之气。

    她缓步走到这梅树前,伸手在墙上抚摸着,其实她最爱的不是梅,是莲花,只因藏越独爱梅花,恋其孤傲,她才在岛上种满了梅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琅琊岛的梅花百年未曾凋谢过,他若是见了,该是喜欢的很吧。

    她苦笑着伸出手,取下了画里梅树的主干,这主干是被她用刀剜下来,又放进去的,她在这梅树里,藏了一把剑,辟天剑。

    两千年年前他浅笑着将这把剑给她,对她说“阿澈,这辟天剑给你,今后你就是第二任天机子了。”她那时不知道这就是诀别了,接过剑便放在了一旁,再没理过。

    后来等她想起这把剑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他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早已落满了灰尘。从此以后,这柄剑再没有出过鞘。而现在,她不能自私的将剑珍藏起来了,她该把这剑给下一个人了。

    她取出辟天剑,这剑通体乌黑,只在剑鞘上有突起的两个字,辟天。而另一面,则是上一任天机承光的号。

    这剑虽锋芒不盛,却是极为锋利的,下可斩妖除魔,上可诛神灭仙,它的威力如何,全凭使用者的修为如何。修源此去冥界定不会太顺利,也该有件护身的武器,虽然有九天半月在他身旁,也怕有失策的时候。

    玄澈正在思绪万千之时,身后却传来修源的声音“师父怕我有危险才从石壁中取出这剑的么”顿了顿,又说“师父若是不放心,为何不和我同去”

    玄澈转身,正对上修源的眼神,依旧沉静,波澜不惊,但仔细看来,又能发现他带着一丝丝期待。

    玄澈并不答他的话,只说了句“这次你出去,你的爹娘迟早会知道,到时候别跟着他们跑了才是。”

    修源神色略有暗淡“师父是不愿见我的亲生父母么?”

    玄澈冷笑一声“我抢了他们的亲儿子,应该是他们更不想见我才是。”言毕将手中的辟天剑给他,“这剑遇神杀神,遇魔杀魔,若是遇到危险了,只管拿出来乱砍就是。”说完便将剑给他,也不理他了,径直到床上躺下了。

    她心里有些不高兴,她怕他见了他爹他妈就不愿意回琅琊岛了,她在这岛上陪了他五百多年,教了他五百多年,说没费心思是不可能的,说没感情也是不可能的,可是他若是不愿意回来了,不愿意做天机子,她也是勉强不来的。

    其实地藏王菩萨半年前就让她过去了,他让听谛传的信是让她去冥界接任秦广王,并且带上修源,这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人家菩萨没明说,她也不好点破。这地藏王是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的,能提出这主意的,多半是明阳。她起初确实想亲自过去一趟,后转念一想,修源终究是要见他的亲生父母的,若是他执意要走,自己是留不住的,还不如早点让他去和父母团聚,然后看他做何选泽。

    想到这里,她便觉得有些烦躁郁闷。不觉修源已走到了她的床边,弯腰坐在她床头,浅笑道,“师父是怕我一去不回么,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儿怎么会抛下师父一人呢。”

    玄澈不耐烦的说道“要走赶紧走,别在这烦我。”

    说完便转过身子背对着他了。修源无奈,在她背后慢慢说着“师父,晚上睡觉要老实一点,不要乱动,否则容易摔到地上,你睡觉容易踢被子,晚上睡的时候就不要脱外衣了,免得夜里受凉。还有师父你虽已得道,不用食五谷,可是食用一些仙果对你灵力的修持还是有好处的。还有就是师父你手上的黑气似乎又在渐渐扩大了,你平日里就不要一直睡觉了,闲着的时候就打打座,去去戾气。

    他见玄澈不理他,又叹了口气,“师父我肯定会回来的,我不在的时候你须得好好照料自己才是,你若是想我了,可以用月魂同我说话。”玄澈仍是不说话,但他知道她没睡。

    沉默了许久,他起身,对着玄澈的背影轻轻道“师父,我走了,等我回来。”言毕静静站立了片刻,才缓缓走了出去。在将出之时,他回头看见她背对自己怄气的身影,突然很想过去,然后就这样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