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实汉子带路在前,将脚下的青石台阶踩得轰轰作响。虽然无甚气劲外流,飞沙掠影,可汉子雄健的膂力气劲还是毫无保留的外泄而出,让紧随其后的小姑娘扬起了青丝如柳,衣袖鼓荡如钟。

    小姑娘不明就里,也没有出声询问,而是深一步浅一步的跟在男人身后,抬头瞧着面前逐渐变得清晰的风景。

    名山古刹,自然不乏那些深幽去处。或是高人卧云执钓江山;或是有着一些躬耕农亩的名士高客醉谈人间。可小姑娘一路往上而来,除了些风声渐紧,其他的那些高人贤士抬头品足倒是不曾见过半个。

    “这也难怪,谁他娘的大晚上的还摆那些高人架子,做着仙人状。”少女抿嘴一笑,似喜似嗔,压抑的心情也缓解了不少。

    她不禁想着少年看到这番情景,是不是也会想着光怪陆离,羽化飞升。

    这时的少年到真没有这些想法,他只是愣愣的望着天幕,想着一些有趣而又不可及的事情。譬如,见到那个娇嗔刁蛮的少女;譬如见到一袭白衣出陇海的落寞男人。

    老头拿着那支青绿的竹竿,摇头晃脑,四处挥打,嘴中哼着一些模模糊糊的曲调,让人听得不大真切。只觉嗡嗡吵闹搅扰,打破了难得雅致。老头仍然不察,他兴高采烈,玩笑自若,毫无身在佛门庄严地界的严肃。

    “喂。李知宇真在这?”小姑娘拾阶而上,看着渐远的天边不自觉的抓了抓有些滚烫的脸庞。

    她依稀觉得心底深处仿佛有一条蜿蜒小溪缓声流,又好像有一条狰狞大蟒搅得心神不宁,踌躇难断。

    小姑娘期期艾艾,睫毛扑朔,随着渐觉寒意的身躯,更是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滋味。

    老头捂脸一笑,心如明镜,却不搭理。而是好整以暇的瞧着远处青烟,将手中的那条青绿竹竿打得咚咚作响。

    “他真在这?”紧随其后的小姑娘忽然再度出声询问。

    老头瞥眼旁观,假装抬头上看,实在是不愿搭理。

    “这小丫头怎么变得像老夫一样了。如此果决之人,现在反而这般的拖泥带水,真让老夫有些不明究竟”老头低声自叹,只道缘浅情长。

    赵晴柔也不出声逼问老头,习惯行随想从的她当即挽起袖口将老头那矮小的身体提在了手心。

    “真不说。”小姑娘似笑非笑,此时的她多了几分不同以往的骄狂。

    “在这,在这!”老头似乎也察觉到了赵晴柔悄然变化的态度,努力的垂下脑袋,嬉皮笑脸的瞧着几乎成一条笔直长线的少女。

    “真在这!”小姑娘皱起眉头,伸得笔直的手臂隐隐有些不可言明的颤抖。

    “在!真在!”老头信誓旦旦,摇摆着双手将胸脯拍的咚咚作响。

    前方带路的大汉闷声不吭,粗气也不曾喘了一个。只是冷着脸庞往上行走,对身后两人一概爱理不理。只是在心中默默地将老头的祖宗十八代逐个问候了一遍。

    汉子闷声闷气,一向乖张的小姑娘又对他步步紧逼,除了落在最后的那匹骏马,倒是好心帮忙的老头落了个蛇鼠两端的下场。煞费苦心没想到换来这么个局面,无处发泄的老头刷的一声抽出那支青绿的竹竿,狠狠的打在了汉子的肩头。

    竹竿修长峭立,老头每每挥舞之时,枝头还有些许的弯曲弧度,显然是韧性极佳,不说有意为之的抽打,就是不经意之间抽在手上也是钻心的疼痛。

    男人身上趴的一声响起,隐隐带着风声残余。可他仍旧不改态度,仍是一副爱理不理,仿佛抽打在的是他人而不是自己。

    汉子冷着黝黑的脸庞继续拾阶。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却让依旧保持提手姿势的少女悄然弯下了手臂。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老子好心将你护住元神不散,只让你稍稍带路片刻。可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腌臜泼子,非但不感念老夫的好心一片。还故意将老子往沟里带,再有下次,定要抽散元神,灰飞烟灭。”老头破口大骂,仍然不解气的狠狠挥着手中的那只青绿竹竿。

    汉子也不吭声,对老头的鞭打不躲不避,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只知忍耐。

    “你瞧,他不做声便是快了。”老头霎时间变换了一副嘴脸,瞧着拧眉的少女一脸的谄媚笑意。

    赵晴柔见此也不好在言语刁难,默默将老头放下之后便继续拾阶而上,对身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两人也未多加置喙,只是拾级而上。

    “继续走!”老头一声呵斥,又重新跳上了汉子的肩头。

    老头得意洋洋,站在汉子的肩头上下跳动,指挥方向。

    少女心绪在外,低头默默,只在心底期望见着那个身形消瘦的少年。

    几人一路畅行,等到老头手中挥舞的那只青绿竹竿上下停摆了八次之后,一路艰辛的众人才终于看到了前方隐隐飘荡的火烛,听到了前方缓缓吹过的风声。

    “仙长,我就送你到这了。前方佛殿上有清气飘荡,应有高僧大德坐镇于此。小妖法力低微,不敢再进。”男人低着喉咙,止步不前。始终都不敢抬起脑袋,显然生怕一个闪失便又换来一顿结实的抽打。

    老头闻言,也不在刻薄刁难,而是起身滑下男人的肩背,跳到了跟在少女身后的美人马上。

    “仙长,您……”汉子压低声音,依旧站在原地不动,还是不敢挪动半步。可继续往上而行,对他而言又无异于主动送死,惹得男人好是尴尬。

    老头仍然是一副爱理不理的表情,孤身上前。直走上了十余阶梯,他才转过身来,朝着汉子吐了一连串的泡泡。

    赵晴柔不明就里,只是牵着美人马缓缓上走。

    “在下谢过仙师!”男人轰隆一声跪在台阶之下,眼神复杂。

    小姑娘听着轰隆一声大响,压抑的转过身来,闪烁的眸子在两人身上不断游走。

    老头转身即回,也不多言。而是满满的高人风度。

    热切上门的少女却是不知,这个看似普通的泡泡于汉子而言,是何等天大的机缘。何况还是一个人人可欺的山野精魅。

    寻常江鲤岁不过几年,或是被渔夫兜入网中做了下酒的佳肴;或是大鱼吃小鱼,做了他人的嫁衣。似老头这般的百年大鲤虽不说稀世罕见,可于这等不入六道轮回的山精鬼魅而言,倒是难得沾上的福气。此时见着他如此大方,转身甩尾之际便舍下这般的福缘,受惯了委屈的山精如何不感动。

    “走吧!”老头声音沧桑,脚步微顿。

    男人连声道谢,躬下的身子由清晰逐渐变得模糊乃至于消失不见。

    “瞧不出来,你还挺有人情味。”少女咯咯一笑,轻快的身子霎时间超越了停步驻留摆着一副高人姿态的老头。

    “那是!我是谁啊!……”他一连串自我褒义的话语还未说完,小姑娘的身影却早已跑的不见了踪迹。只留下了一脸呆滞的老头。

    “你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啊!”

    ……

    少年原地不动,久久站立的身上逐渐染上了秋日的浓霜。他瞧着远处的人烟稀稀,单薄的身影在浓郁的黑暗几乎可以视而不见。

    蕴色早已睡熟,只是小和尚仍然有些放心不下师父,依旧不停的在嘴中念着师父二字,声音断断续续,时远时近。连身在外头的少年听得都有些模糊。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大音希声”

    少年心有所悟,灿若挑花。

    小姑娘红着小脸,擦了擦混杂着露水的汗滴。

    “怎么不走了,难道那小子已离去此间。不对啊,我老人家对山水土泽,艮上兑下,易经疏理也颇有体会,加之久在深泽,寻常地势土壤早已看过千万,亦尝过千万,他那味道如何瞒得过我。”老头洋洋自得,见着前方驻足的小姑娘仍是不曾转身理会,他滚烫的心里霎时间变得有些惭愧自责。

    少女呆望远方,愣愣出神,容颜憔悴。

    一如秋日的山菊,灿烂芬芳又逐渐没落凋零。

    少年闭目沉思,心有福泽灌海。

    “李知宇!”

    小姑娘声音哽咽而欢喜,恰如故人重逢。老酒既醇且烈。

    少年瞪大双眼,嘴唇哆嗦,支吾着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心心念念的小姑娘相隔天涯而又近在眼前,这种感觉是何等的强烈而不可言。

    “你……来了!”少年话语飘飘,犹似九天清风,不过在人间挂起了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既遥远又冷漠。

    “嗯……来了!”小姑娘期期艾艾,眼神窃喜,千言万语也不过寥寥三字。

    千言万语不过情书两行,刻骨铭心不过青灯一盏。

    供奉着无数佛陀的大殿之中,陡然有青灯亮起,随即又快速熄灭,好像从未点燃。

    蕴色转过半边身子,从右侧下卧改为左侧下卧,犹带泪痕的小脸正望着前方,既像看着山下风景,又像看着面前风光。

    夜色萋萋,满天寂然。

    大河之上,可见一袭红衣绕上一件大黑的僧袍,跌落又扬起,如此往复跃动。一如轮回,生生不灭,世世相依。

    “老翅寒暑”小姑娘蹲下身子,伸手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划下了几道潦草的痕迹。

    “山鬼风雨”少年同样温暖一笑,搓了搓渗出不少汗液的手心。

    “千里马虽有千里之才,骈死于槽枥之间,祗辱于奴隶人之手。”身材短小的老头绷直双腿跳到了马背之上,使劲抱住了马头。

    美人虽然已被驯服,可野性尚在,此时被老头不明就里的遮住了双眼,自然本能的长嘶一声,跃起了前蹄。

    “唉!你怎么就不能体会老夫的心意。”他啧啧一叹,既有欢喜又有哀伤。

    孤雁地北天南,本是身无所依故而如此。可如今已经有些习惯少女扯着胡须的老头一旦离开,那种日子他想都有些不敢想。

    老头忆景伤怀,随着发狂的美人四处狂奔,互相挪开目光的两人同样用着眼角余光打量着身前那人。

    “好一幅秀丽画卷,好一个如画江山。”腰间束着一条金黄长绦的年迈儒生脚踏金莲,悠然而过。不过在灵明寺的上空,老人停下了迅捷的脚步。取出一直挂在腰间的那只青绿葫芦,对着少年洒了一大葫芦酒水。

    “酸,酸!酸不可奈。可又让老夫喜欢。”

    老儒生写意风流,瞬息不见。

    见着小姑娘的少年同样满心的欢喜,他瞧了瞧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