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人。”

    诸葛先生拱手致意,另三人亦是微微躬身。

    紫袍老人胡子发白,一双眼珠却老而不昏,智光内蕴,此刻只略微动了动,似乎瞧了瞧他们,鼻孔中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招呼。

    诸葛先生笑了笑,也不以为意,只是走了过去,三人默然随行,出了小楼,步入连绵的雨幕中。

    “杨大人,请进罢。”

    冯总管小步趋上,一甩手中尾尘,面上堆笑道。

    杨仪点点头,拱了拱手,沿着檐下玉栏,跨门入了书房。

    一进房内,杨仪目不斜视,肃容敛身,正正拜下:“臣,杨仪,参见陛下!”

    陈远伸手虚扶:“杨卿平身,入座罢。”

    “谢陛下!”杨仪起身入座,正腰直背,神色肃然。

    宫女上了热茶,又退下,陈远道:“杨卿值守太垣堂,深夜见朕,可是有甚么事么?”

    杨仪目光平视前方虚空,定声道:“臣在太垣堂中,偶然望气之下,发现帝星复明,五采气又盛,知陛下已出关,是以前来见驾。”

    陈远道:“嗯?”

    杨仪慢慢道:“请陛下恕老臣无礼之罪。”

    陈远笑道:“卿何无礼?”

    杨仪突然起身,再拜顿首,泣道:“请陛下万望以国事为重,莫再此般,一月不朝,实令臣等担忧哇!”

    老人言语方罢,眼泪已滚滚落下,滴在毯上。

    “青姊留言曾道,此老身正道直,为治世之臣,却极恶武林……唔,原来如此……”陈远心中暗思,道:“杨卿还是先起来罢。”

    待杨仪再次落座,陈远方道:“朕亦不愿如此,奈何为竟全功,不得不耗时如许。”

    杨仪决然道:“武功小道尔,陛下为天子,当以江河为柄,以山川为锋,习天子之剑才是,为何在此庶人剑上下佑大功夫,当面搏击,缨冠不正,突目厥齿,流血三尺,岂为君子事?”

    陈远沉默着,静听雨声,良久方道:“若依杨卿之见,月前魔道围城,破伤人命,朝中若无大宗师,该如何是好?”

    杨仪正容道:“老臣并非轻视武学之道,亦知江湖中人颇有些超乎常理的能耐,朝中自然应有管制之力。臣意是,陛下不应在此小道上过费心力,反弃大道于不顾。圣人云:上既爱矣,下必纷效,陛下若迷武过甚,引得民间大行武风,却是不大好。”

    陈远想了想,道:“如何不好?”

    杨仪凝声道:“侠以武犯禁。”

    陈远不以为然,淡淡道:“前一句呢?”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杨仪呆了一呆,全句他自然是知道的,却不便说,因为他便是儒。

    老人怔怔良久,叹息一声,道:“臣辩不过陛下,然而韩子发此言时,毕竟是法家立场,而其时儒道并未独盛,其后数百年,儒家君臣父子之论,毕竟是最有效的治世良方。侠则不然,热血奔鸣,一言不和,便动手杀人,不服法度,藐视朝廷,此自古至今,从未更改,不得不防。”

    陈远又想了想,道:“朕夜读书,有几句话,不知该做何解,杨卿可愿释朕惑?”

    杨仪道:“不敢言解,但可一试。”

    陈远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杨仪变色,胡子翘起,道:“此句断之不通,大违夫子本意。”

    陈远笑道:“只可让百姓知晓做甚么,不可使他们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这岂非很明白的愚民之意?”

    杨仪神色严肃,郑重道:“此断有谬,应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陈远道:“如此断来,孔夫子是不赞同愚民的?”

    杨仪正色道:“夫子门下三千学生,七十二贤人,怎会赞同愚民之政?”

    陈远点点头,笑道:“也对。下一句是,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

    杨仪道:“民心淳朴,路不拾遗,可谓大治。”

    陈远也不说对与错,只是又说了第三句:“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在其智多。”

    杨仪肃然道:“此言不可片解,却须考虑老子成书之时的大环境,方能作出真正解答。”

    陈远挥了挥手,杨仪便道:“当世之时,诸侯倾伐,无义乱战,官员富贵难言,百姓生灵涂炭,老子天生大才,睹此民生艰难之困,自然生出若天下人皆如上古之民那般淳朴无奸,自然不会有那么多的不义之战,百姓也可得以安歇的想法。”

    窗外雨声渐渐低了,却始终不绝,静打芭蕉瘦,敲得那纱窗儿响,陈远道:“依此看来,两位前贤都是不赞同愚民之策了?”

    杨仪迟疑片刻,道:“是。”

    陈远道:“依杨卿看,这是对,还是不对?”

    杨仪想了又想,低低道:“老臣不知。”

    陈远转首望窗外,淡淡道:“若百姓尽如愚猪,当外敌入侵之时,该如何是好?”

    杨仪此刻已明皇帝之意,不由滴滴冷汗沁落,勉强道:“当派明帅猛将,前去征讨。”

    陈远轻敲玉击,平静道:“天下人皆愚,如何生出明帅猛将?”

    杨仪只得道:“天纵其材……”

    陈远道:“其多耶?”

    杨仪结舌,终不能答。

    陈远转首,目视老人,道:“卿明白了?”

    杨仪垂首,道:“陛下之意是,若民不尚武,终将羸弱,无法对抗对敌。”

    陈远点点头,道:“这本是很简单的道理,并不用朕来指出。杨卿却始终不说,是怕民间武力过甚,会动摇朝廷么?”

    杨仪长长叹息,道:“是。”

    陈远笑道:“大可不必。”

    杨仪不解,听皇帝又道:“为尚武计,朕有意三月后,在京师办一场天下论武之会,召各家各派精英子弟前来一试英雄。”

    杨仪沉默片刻,道:“臣无异议。”

    陈远看着这位白胡子的老臣,道:“朕有意让杨卿主试,如何?”

    老头一时瞠目。